夜漏三更,偏殿烛火摇曳如鬼影。
沈青梧跪坐于案前,指尖凝血,金钗为笔,一寸寸重绘《冥途律令》中的“契约真名录”。
青铜命牌静静卧在香炉之上,表面残存的锈迹仍在缓缓剥落,像是被无形之手从时间深处剥离。
每写下一个名字,她心头便震颤一分——那是她亲手审判、送入轮回的亡魂,是她与地府之间不可篡改的铁证。
“陈九娘,死于冷宫投井,怨气缠颈……”
血字落下,命牌微烫,如回应誓约。
“李守义,戍边将领,赐鸩酒而亡,魂魄不散……”
又是一阵温润共鸣,似有低语在牌中轻响。
可当她提笔欲书“赵明远”三字时,指尖忽地一滞。
这个名字……熟悉得陌生。
她皱眉,强压脑海中翻涌的混沌,蘸血落笔。
刹那间,命牌剧震!
一道猩红血丝自牌面裂出,蜿蜒如蛇,直逼她执笔的手腕。
一股阴寒顺着笔尖窜入经脉,耳边骤然响起无数嘶吼:“假的!你判错了!你不配为执契者!”
沈青梧闷哼一声,猛地掷笔后撤,冷汗已浸透里衣。
不是错,是污染。有人用伪判之名,侵染了她的记忆与契约。
她闭目调息,唇角却扬起一抹冷笑:“想让我自己否定自己?天真。”
她不信天命,不信神佛,只信手中这滴血,脚下这条路。
整夜未眠,她以心头血为墨,连勘九百魂名。
每一次书写,都是对灵魂的拷问;每一次验证,都像将自己剖开一遍。
阳气不断流失,肌肤泛起青灰,发梢竟开始一点一点变白,如同被霜雪侵蚀。
直到第九百零一名——
“霍沉。”
两字落纸,无声无息。
旋即,天地似静。
命牌轰然震颤,竟自行浮空三寸,青光暴涨,映得满室皆碧。
一道残影自牌中浮现,虚幻缥缈,却是星言仅存的一缕灵识。
他望着她,眼中似有万年星河流转。
“此名为真。”声音沙哑而庄严,“你所判者,皆出于本心,合于幽冥正律……你是真的,沈青梧。”
一句话,如雷贯耳。
她浑身一软,几乎跌倒,冷汗如雨滑落额角。
三天记忆,就这么没了。
她甚至记不清自己为何入宫,为何恨皇后,为何要在深夜独自面对这些鬼影幢幢。
但她还记得痛。
记得山野寒风中,师父尸首横陈,而她被人推下悬崖时那一声冷笑。
记得赶尸铃碎,血染黄土。
这些痛不会骗人。
她缓缓抬头,目光冷厉如刃:“既然我是真的,那篡我命格的人,就是假的。”
窗外,九十九盏骨灯忽明忽暗,烬兵残念低语:“主人……他们已经在改你的过去。”
她没答,只是伸手抚过腕上那个淡淡的“赦”字金痕——那是地府赐予执契者的印记,也是唯一无法伪造的身份凭证。
突然,一阵轻响自门外传来。
影七悄然现身,递上一份药单,神色凝重:“凤栖殿送来,每日申时三刻由专人送达,说是安神补元汤。”
沈青梧接过,指尖触纸,血视开启。
刹那间,纸上文字扭曲变幻,显露出真正成分——忘忧引、命丝藤、魂涎露……全是禁物!
这些药材单独无害,但长期服用,可使人记忆错乱、命格松动,最终被外来意识悄然替代。
她笑了,笑得森然:“这不是治病,是在换魂。他们想让我活着变成别人。”
她不动声色,命影七调包药碗,自己则每日按时“服药”,实则藏血于舌底,借血脉相连护住神识根基。
三日后,她忽然昏厥,倒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
梦中,画面纷至沓来——
一座辉煌宫殿,她身穿才人服饰,跪在冰冷玉阶前,泪流满面:“陛下,妾愿代罪,求您饶恕姐姐性命!”
龙座之上,萧玄策紧握扶手,眸光破碎,终是点头:“……准奏。”
可那女人的脸……不是她!
沈青梧猛然惊醒,喉间腥甜,一口鲜血喷出。
她立刻咬破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不能信梦,不能信记忆,若连“我”都不再可信,那她早该死了千百回。
她颤抖着手,取出贴身珍藏的残破罗盘——那是前世赶尸人最后的信物,铜壳斑驳,指针残缺,却只认真正的死气,不受任何幻术迷惑。
她将罗盘按在心口,闭眼低语:“我是谁?”
指针狂转,嗡鸣不止,仿佛在抗拒某种无形枷锁。
片刻后,终于停下,稳稳指向北方——正是她当年枉死的山谷方向。
她睁眼,眸光如冰:“若我不信自己,就让死人来认我。”
割腕,洒血,结印。
“冥途·溯形——启!”
黑雾弥漫,阴风骤起。
一具腐朽残破的尸体自虚空缓现,披着破旧赶尸袍,头颅低垂,四肢僵直。
那是她的前世尸身,曾埋于荒谷,无人收殓。
尸首缓缓抬头,干裂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沙哑如风刮枯木:
“……青梧。”
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于缓缓闭眼。
我不是假的。
我是真的。夜风穿窗,吹得烛火一颤。
沈青梧睁眼时,眸中已无半分病弱之色,唯有寒潭深水般的冷光。
她缓缓收回抵在“御医”喉间的金钗,指尖轻挑,那支自袖中滑落的染血画笔便落入掌心——笔杆上刻着细密符纹,墨迹未干,竟隐隐泛出幽蓝血光。
“血冕画师……果然是你。”她低笑一声,声音沙哑却锋利如刃,“用命格为纸,以魂魄为墨,一笔改人生死。好大的本事。”
那人面纱遮脸,身形微颤,竟是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眼睛惊惶四望,似在寻逃路。
可这偏殿早已被她布下冥途残阵,阴气锁脉,活人进得来,走不出。
“墨命大人,你在太医院藏了五年,替谁改命?替谁灭魂?”沈青梧步步逼近,发间银丝随风轻扬,宛如霜雪织就的战旗,“你以为换了我的记忆,就能抹去我与地府的契约?可笑。死人不会说谎——而我,是连尸首都认得我的人。”
她猛地抬手,金钗划破对方面纱,露出一张苍白扭曲的脸。
那不是御医,而是个双目失明、唇色发紫的男子,眼眶空洞,却仍残留着诡异的执念。
“你早死了。”她冷冷道,“三年前,天机阁焚书那一夜,你本该化作灰烬。是谁把你从死门拉回来,塞进这具躯壳?”
墨命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命不可逆,唯画可篡。你既已成‘伪’,何必挣扎?只要一缕发、一滴血,便可重写生辰八字,让你从未存在过……”
“可你忘了。”沈青梧打断他,指尖轻轻抚过自己满头银发,像在触碰某种祭品,“我虽失三日记忆,但我记得痛。我记得师父死时赶尸铃碎的声音,我记得被人推下山崖时,背后那只手的温度。”
她眸光骤厉:“你们想让我变成别人,可这副皮囊里流的血,听过的鬼哭,判过的冤魂——哪一个,是你能伪造的?”
话音未落,她反手将墨命重重掼在地上,一道阴链自腕间“赦”字迸出,缠其四肢,动弹不得。
翌日清晨,凤仪门前跪着一名“御医”,身披黑袍,双手反缚,药囊被当众剖开——数十根细如牛毛的命钉倾泻而出,每一根都刻着嫔妃生辰,最中央那根,赫然写着“正月十七”——正是沈青梧入宫登记的生辰日。
人群哗然。
萧玄策立于高阶之上,龙袍未整,却目光森冷如刀。
他盯着那命钉良久,才缓缓开口:“彻查太医院,所有申时三刻送药之人,拘押审问。自今日起,后宫用药,须经朕亲览。”
百官默然,无人敢言。
沈青梧立于阶下,银发垂肩,面色苍白如纸,仿佛随时会倒下。
可她脊背挺直,如同一柄出鞘未收的剑。
她转身欲离,忽觉脑中一阵剧痛,眼前光影交错——
那座宫殿再度浮现,她跪在玉阶前,泪流满面:“陛下,妾愿代罪,求您饶恕姐姐性命!”
她猛然咬破舌尖,血腥味弥漫口中,幻象瞬间崩碎。
扶住廊柱,她喘息着望向铜镜——镜中女子满头银白,眼底布满血丝,唯有腕上“赦”字金痕,依旧流转微光。
“若有一天,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是谁……”她低声呢喃,“还有人会等我回来吗?”
窗外,九十九盏骨灯骤然齐明,焰光摇曳,仿佛回应。
而在千里之外,荒废灯塔顶端,风雪呼啸。
谢昭踏雪而至,手中紧握一卷泛黄命书,指尖拂过上面斑驳字迹,低语如誓:
“青梧,你的生辰,我从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