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殿地库的余烬还在石缝间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皮与魂灰混杂的腥气。
沈青梧躺在萧玄策臂弯里,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偶人,四肢冰冷,脉息微弱得几乎触不到。
可她的意识并未沉沦——在识海最深处,有一缕残念正轻轻哼着那支断续的采莲谣。
小蝉的声音细如游丝,却每一句都像针尖挑动她将熄的命灯。
“姑娘……别睡……火种还在……它怕黑……”
沈青梧想回应,却发现七感尽封,连痛觉都迟钝了。
她只能靠记忆去感知自己的身体:皮肤下爬行的红线已蔓延至脖颈,那是血契反噬的痕迹,如同毒藤缠心。
而更深处,那个曾稳悬于心窍的冥途火种,此刻竟在识海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熄灭。
主棺焚毁,并不意味着终结。
她忽然明白了——九魂未归冥,是因为“代罪闭环”尚未完成。
他们不是不愿走,而是无法走。
地府律令讲求因果闭环,有罪者认罪,冤魂方能解脱。
如今墨椁化灰,墨老已死,供罪之人不在,赎罪之言未出,契约便成了无根之火,只能不断燃烧她的阳寿来填补空缺。
她在黑暗中咬破舌尖,剧痛让她短暂恢复一丝感知。
血腥味在口中炸开,意识如风中残烛猛地一跳。
她试图以魂契召唤九棺童残念,可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没有声音,没有回应,甚至连怨气都不再波动。
就在这濒临崩溃之际,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墙缝渗入,带着泥土与棺木的气息:
“他们不愿走……因为他们还没听见‘赦’。”
是闭目。
那个天生无瞳、能听棺语的守魂童,此刻正蹲在殿外墙根下,手指贴着砖石,像是在倾听大地的心跳。
沈青梧心头猛然一震。
赦——不是她单方面施予,而是必须由加害者亲口承认罪责,才能开启轮回之门。
可现在,墨家父子皆亡,血契执笔人已灭,谁还能说那句“我罪当诛”?
难道这百年诅咒,注定要由她这个外来者,用性命填完最后一笔?
她忽然想起铁手临死前藏匿的那枚“缚魂钉”。
钉头刻着一个“沈”字,当时她以为是针对她的杀局,如今才懂——那是诱饵,是陷阱,是要让她成为第十个替罪童,承接所有未赎之孽,永镇龙脉之下。
他们要的从来不是终结,而是延续。
只是换了个名字,换个皮囊。
寒意从骨髓里渗出来,比死亡更冷。
而就在此时,她察觉到腕上红绳微微一颤。
萧玄策的手正轻轻抚过那褪色的结扣。
他坐在床畔,帝王冠冕未卸,龙袍染尘,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太医早已退下,药炉冷透,无人敢问一句“她还能醒吗”。
他也不问。
只是盯着她,像要看穿她到底是不是人。
幻境中的画面仍在脑海翻涌:那些蜷缩在金丝楠木棺里的孩童,赤足裸身,眼窝深陷,齐声唤他“皇帝哥哥”,声音稚嫩又凄厉:“我们跟疼……你登基的时候,踩的是我们的骨头。”
他曾以为那是幻术,是妖法。
可墙上那道金光映出的影子,九具纸扎童偶齐齐跪拜,低头叩首,分明是在谢她——谢她为他们讨回一句迟来百年的公道。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嗓音低得几不可闻:“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朕该如何还?”
话音落,沈青梧的指尖忽然颤了一下。
一缕极淡的金光自她心口“赦”字纹路中渗出,顺着血脉游走,在墙面投下微弱光影——那九具纸童轮廓再度浮现,这一次,竟缓缓转头,面向萧玄策,齐声开口,无声胜有声:
你要怎么还?
萧玄策瞳孔骤缩,脊背僵直,帝王的镇定第一次彻底碎裂。
他终于信了。
这不是妖术,是债。
祖宗欠下的,血脉代偿;江山坐稳的,魂骨铺路。
而她,是来收账的。
殿内死寂,唯有风穿窗棂,吹动帷帐轻晃。
而在沈青梧的识海深处,冥途火种最后一次微弱闪动,似将熄灭。
阳寿将尽,魂契残破,若再不完成闭环,不仅九魂永困,她也将沦为怨灵,堕入无间。
可认罪之人已死,赎罪之言难出……
除非——
她睁开了眼。
没有动作,没有气息,甚至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但那一瞬,她的神魂已在深渊中立起。
既然无人可赦,那就由她代笔。
既然无人认罪,那就由她逆写。
她开始调动体内最后一丝阳气,沿着经脉逆行而上,逼向心窍。
每一步都如刀割筋络,鲜血从七窍缓缓渗出,浸湿枕巾。
她不能动,不能言,却能在识海中点燃那点残火。
她记得那支金钗,断裂的钗尾还藏在裙褶里。
也记得那九个名字——本不该存在,却活生生被抹去的皇子封号。
只要还有一线火种未灭,她就能画出一条逆途。
一条不属于地府律令,却专为复仇而生的——冥逆之道。
第214章 我的命灯,烧的是你们的坟头纸(续)
血,是最后的语言。
沈青梧睁着眼,却看不见。
她的世界早已沉入识海深处——那是一片被怨气浸透的冥渊,黑雾翻涌,尸骨浮沉。
但她能“听”到,九道残魂在暗处低泣,在怒吼,在挣扎着不肯归来。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百年前那一道“替生诏”,将他们从玉牒上抹去,连魂魄都被钉入龙脉,成了皇权延祚的祭品。
她不能等了。
指尖微动,断裂的金钗自裙褶滑落掌心。
尖锐的一端毫不犹豫刺入左手掌心,鲜血汩汩而出,顺着经脉倒灌回心窍。
她以自身精血为引,点燃识海中那缕即将熄灭的冥途火种。
火焰幽蓝,摇曳如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不肯坠落。
她开始写。
用血在裙裾上一笔一划落下九个名字——
昭胤、承熙、景和、允修、怀宣、启明、继安、崇元、靖渊。
每一个字都像在剜她的心。
这些本该载入史册的皇子封号,却被一道密旨焚于宫档案房,连同他们的啼哭与骨灰,一同掩埋在皇陵地脉之下。
如今,她以凡人之躯,逆天而书,每写一字,便有千钧怨念轰然砸向神魂。
但她笑了。
笑得凄厉,笑得决绝。
“我给你们一个出口。”她无声开口,唇未动,魂语却穿透冥界,“但你们也得给我一句真话——是谁下令‘替生’?”
刹那间,阴风贯体,九道冤魂齐齐冲入她识海!
灵魂如被千万根钢针穿刺,每一寸记忆都被撕裂重演:她看见自己前世被师兄推下断崖,听见母亲临终前唤她乳名;她看见九具瘦小身躯蜷缩在棺中,口含朱砂,额贴黄符,被人皮画成寿棺镇纹……痛,不只是她的,也是他们的。
怨,不止是死者的,更是这百年来被掩盖的真相。
可她不躲。
她张开双臂,任怨毒灌顶,任神识崩裂,只在识海中央立起一座虚妄祭坛——以己身为薪,以血为油,点燃最后一道“归藏印”。
逆写的印痕在心头成型,方向与地府律令完全相反。
这不是超度,是逼供;不是赦免,是索债!
九声齐响,如钟震幽冥:
“先帝诏,太后监,掌棺司行。”
话音落,沈青梧猛地仰头,七窍齐出血线,嘴角却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意。
找到了。
不是阴谋,是共谋。
不是一人之恶,是一朝之罪。
皇帝的父亲、当朝太后的年轻岁月、掌管皇家殡仪的秘衙——三方联手,以九子替命,换一帝登基、江山稳固。
“好……”她喃喃,声音轻若游丝,却带着焚尽天地的狠意,“那我就把这句话,烧进地脉。”
她引动心头最后一口纯阳之血,轰然引爆心窍深处那个古老的“赦”字烙印。
霎时间,火光由内而外透体而出,赤红如熔岩奔流,竟将整间寝宫染成血狱般猩红!
墙上影子扭曲拉长,九具纸童虚影跪伏一圈,齐齐抬头,望向虚空。
窗外铜铃无风自响,一声、两声、三声……继而连成一片哀鸣。
远处皇陵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大地微颤,仿佛沉睡的龙脉被烈火灼醒。
而在她昏厥前最后一瞬,腕上那根褪色红绳突然断裂,飘然落地,竟自行燃起幽蓝火焰。
火中浮现出一道微型碑文虚影,字迹斑驳却清晰可辨——正是那九个皇子的名字,以及一行血书小字:
“此债未清,轮回不开。”
虚影缓缓沉入地板缝隙,消失不见。
殿门轰然被推开。
萧玄策站在门口,帝王袍角带风,脸色剧变。
他亲眼看着那团幽火没入地底,也听见了那九声来自地底的控诉。
他不再是那个高坐龙椅、俯瞰众生的君王,而是一个被血脉诅咒钉在历史耻柱上的继承者。
而她,正在用自己的命灯,烧他们的坟头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