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诏令初颁。
晨光未破,紫宸殿前已跪满朝臣。
内阁首辅手持象牙笏板,额头抵地,声如裂帛:“陛下!祖制三百年,玉玺即天命,何须太庙石语应答?此律一行,国将不国!”
殿中寂静如渊。
萧玄策端坐龙椅,指尖轻叩扶手,黑袍垂落阶下,像一道不肯融化的夜。
他不怒,不语,只淡淡道:“昨日午时,兵部急报边关粮草被劫——可朕昨夜亲自查验兵部档册,那批粮草,根本未出京仓。”
群臣哗然。
“伪诏。”他吐出两字,冷得似冰刃刮骨,“有人用假旨调动军需,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察觉。你们说,这玉玺,还能信吗?”
殿外风起,卷动黄绸诏书猎猎作响。
“诏必验”三字,自此入律。
消息传入后宫时,沈青梧正倚在窗边饮药。
褐色汤汁苦涩刺喉,她却咽得极稳。
每喝一口,识海便如针扎刀割,那些残魂的哀嚎、墨虫的低语,全都顺着经脉往脑子里钻。
她知道,那是契约反噬的征兆——用得越多,死得越早。
但她不在乎。
窗外御书院方向飘来一股极淡的松烟味,细闻之下,竟带着腐血气息。
她眸光一沉,放下药碗,抬手召来贴身宫女绿芜。
“去取我的血砚。”
血砚是她从地府带回来的东西,通体漆黑,内里却泛着暗红纹路,像是干涸多年的血管。
当初赶尸人师父说过:死物最懂活人的谎言。
当夜,她将血砚置于案上,对着所有呈递皇帝的奏折逐一映照。
起初无异。
直到三更天,一道折子上的“臣叩首”三字忽然微微扭动,墨色深处浮出金丝般的细影,如同活虫般蠕动爬行。
下一瞬,整页纸的气息骤变——原本端正楷书竟隐隐透出蛊惑之意,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纸上所言。
沈青梧冷笑:“言虫二代……果然进化了。”
这些寄生在文字里的邪物,不再靠篡改内容骗人,而是直接侵蚀人心,让人对虚假生出“信以为真”的执念。
一旦蔓延开来,整个朝廷都将陷入认知迷障——真假不分,忠奸颠倒,连皇帝都会沦为提线木偶。
她闭眼凝神,脑海中浮现前世记忆:赶尸人有术,名曰“尸镜反照”。
借死物之眼,窥活人真形。
镜子本身无灵,但若以主棺灰烬涂背,则能照出执念所化之相。
次日凌晨,一面铜镜悄然出现在御书院外廊下,背面覆满灰烬。
日出一刻,镜面泛起水波般涟漪。
画面浮现——
一名面容模糊的匠人坐在昏灯下研墨,动作缓慢而虔诚。
他手中墨锭泛着诡异油光,指尖滴落的不是墨汁,而是浓稠黑血。
每一滴血落入砚台,都伴随着一声微弱的惨叫,血中翻滚着细小的诏书残片,字字泣血。
沈青梧瞳孔骤缩。
虚墨没死。他把自己炼成了墨。
以身为炉,以血为引,将本体化作一团“墨雾”,寄居于御书院的松烟墨块之中。
每写一字,便种下一枚“字痂”——那是由死者执念与谎言凝结而成的毒瘤。
待千疮百孔之时,只需一道意念引爆,整座宫廷的认知根基便会轰然崩塌。
她缓缓起身,指尖抚过发间那根金钗。
这是小录残念最后留下的东西,蘸着命写的笔,封着“生”之力,专破虚妄。
“既然你想玩一场无人能醒的梦……”她唇角微扬,寒意彻骨,“那我就烧了你的墨,剜了你的根。”
当夜,她命绿芜悄然散布流言:“才人得地府密谕,唯有初代史官之血,方可破尽世间虚言。”
话音落下不过两个时辰,御书院突发大火。
火势不大,却精准烧向藏档阁——那里存放着前朝“笔奴名录”,记载了所有曾为帝王篡改史书的史官姓名。
据传,这些人死后魂魄不得入轮回,尽数化为守字之灵,血中浸透真相之力。
沈青梧早已伏于梁上。
夜风穿廊,灰烬纷飞。
一道黑影掠墙而入,动作轻巧如墨滴入水,直扑柜中卷轴。
那人全身笼罩在靛蓝长衫中,脸庞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流动的墨迹覆盖。
就是现在。
她猛然掷出金钗!
金光破空,如晨钟乍响。
那黑影惊觉回头,已来不及闪避。
金钗擦过其面门,灼起一片刺目白烟。
半张脸皮焦裂剥落,露出底下骇人真相——
颅骨并非血肉,而是由无数残破影诏拼接而成,字句交错,层层嵌套,宛如一座用谎言堆砌的坟墓。
“你说我是假?”那身影嘶吼,声音竟似千万人齐哭,“可你们的‘真’,又能活几天?!”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炸成一团墨雾,四散逃逸。
沈青梧落地,轻轻拂去肩头灰尘,目光落在地上那团残留的墨条上。
拾起一看,内部竟藏着一份名单——正是新设“验诏司”七位官员姓名,每人名字旁皆用朱砂画圈,触目惊心。
她盯着那名单许久,忽然笑了。
笑得冰冷,也笑得决绝。
随即转身下令:“封锁验诏司,任何人不得进出。”
她走向司衙大门,袖中滑出一柄短刃,毫不犹豫划开掌心。
鲜血滴落,在门槛之上缓缓画出一道蜿蜒红线,符纹隐现,契印自成。
风过处,血线微颤,似有低语回荡。
而这一局,才刚刚开始。第221章 你们写的字,我不认账(续)
血线未干,风已起。
沈青梧立于验诏司门槛之前,掌心血尚未凝固,那道蜿蜒的符纹已在青石上泛出幽微红光。
她指尖轻抚过契封线边缘,识海深处传来一阵尖锐震颤——那是契约在回应她的意志,如锁链初扣,铮然作响。
夜露浸衣,冷月悬檐。
绿芜悄然靠近,低声禀报:“才人,守卫已换上您指定的人选,皆是无品阶、未涉文书的老宫人。”
沈青梧点头,眸光却未动,依旧盯着那道血线。
她不怕明刀明枪,怕的是无声篡改,无形渗透。
虚墨已非人形,他寄生于墨、藏身于字,只要还有人在写字,他就未曾真正死去。
果然,第二日午时,脚步声碎,一名内侍疾步而来,黄帛高举,神情肃穆:“奉陛下口谕,验诏司勾结外臣、私藏伪诏,即刻查封,全员下狱!”
殿前众人色变。可沈青梧只是缓缓起身,拂袖整衣,缓步迎出。
“拿来看。”她声音平静,仿佛不是听旨,而是审案。
那内侍递上文书。
她指尖触纸刹那,腕间血痂骤然发烫——血虫躁动了。
这不是普通的伪诏,而是以死人执念为引、活人精气为饵的“噬心文”,一旦接令者信以为真,便会被反向侵蚀神智,沦为傀儡。
她冷笑。
转身将文书投入血砚。
刹那间,墨色翻涌如沸,纸面金丝蠕动的“言虫”纷纷哀鸣挣扎,随即溃烂溶解。
原本端正的圣旨显出真形——朱批赫然写着:“验诏司七员,夜半暴毙,对外称病卒。”
格杀勿论。
她盯着那行字,眼底寒焰升腾。
这不是政争,是灭口。
有人想让真相,永远烂在地底。
“既然你们用假旨杀人……”她提起笔,蘸的不是墨,而是自己掌心未干的血,“那我就用血,立一道新律。”
笔走龙蛇,三行血字跃然纸上:
自今日起,凡未经‘赦’字烙印之诏,皆为乱命。
持此令者,可斩假旨,诛伪使,不问出处。
天地为证,冥途为凭。
写罢,她亲自将血诏悬于正堂中央。
风穿厅而过,纸页猎猎,竟无一丝尘埃敢近其身。
那“赦”字在光下微微发烫,似有低语回荡——
吾之所书,天地共鉴。
当夜,她沉入梦魇。
梦中,石语碑残躯矗立荒原,碑前跪着九个孩童,衣衫褴褛,面色青灰。
他们齐齐抬头,空洞的眼眶里燃着微火,齐声问道:
“判官,我们能写下自己的名字吗?”
她心头剧震。
这些孩子……是那些被抹去姓名的史官之子。
他们的父辈因秉笔直书而死,魂魄化为守字之灵,连轮回都不许入,更别提留下名姓。
她张口欲答,却见孩子们伸出手——掌心皆为空白,仿佛从未被书写。
猛然惊醒,冷汗浸透寝衣。
识海如遭雷击,剧痛撕裂神魂。
她抬手一看,腕上“赦”字竟自动浮现一行小字:
她呼吸一滞。
不是错觉。契约……在进化。
它不再只是审判亡魂、超度怨灵的工具,而是开始定义真实——她的血所书之言,正在成为这个世界的“锚点”。
真假、生死、是非,皆可由她执笔裁定。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一座早已焚毁的荒山古庙中,焦土微微隆起。
一只沾满灰烬的手,从地下缓缓伸出,五指蜷曲,死死握住半截断裂的虚笔——笔尖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像是刚刚写完某个名字。
风过残垣,卷起一页焦纸,上面依稀可见四个烧灼而成的字:
你也一样。
宫墙之内,沈青梧披衣起身,望向御书院方向。
但她也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反噬的判官。
这一次,她要亲手执笔,写下——
谁生,谁死,谁该被记住,谁……必须被抹去。
而就在此时,边关急报尚未拆封,宗人府却已连夜拟表。
三王联名,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