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余温尚灼,灰烬如雪飘落。
沈青梧靠坐在断碑旁,呼吸微弱,心口裂纹中银焰跳动不止,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熔铁灌入血脉。
她指尖轻抚小蝉残魂——那团微光已黯淡到几乎看不见。
“你还记得我吗?”她低声问,声音沙哑得如同枯叶摩擦石面。
小蝉轻轻颤了颤,仿佛在回应,又似只是风动。
这缕残魂曾是她前世赶尸途中救下的孤女,一路相伴,如今却连意识也快散尽。
沈青梧闭了闭眼,心头涌上一丝钝痛。
不是悲伤,而是愤怒。
她从不信什么宿命轮回,可偏偏每一次执念落地,换来的都是身边之人消散成烟。
就在此时,她忽然睁眼。
目光如刃,穿透层层废墟与尘雾,落在一道隐秘通风口上——那里,一缕极淡的青烟正缓缓逸出,带着熟悉的焦腥味。
那是丹火淬炼至半途被强行中断的气息,夹杂着龙涎香掩盖下的腐血之味。
她唇角微扬,冷笑浮起:“想走?你炼的‘欲心丹’,还差三味主药。”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玄色长袍拂过焦土,萧玄策已立于她身侧。
他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仔细查看九根断裂铜柱上的阵眼残留符文。
指尖划过一道扭曲咒印,眉峰骤然一拧。
手腕内侧,契约印记突然发烫,银光顺着经络游走,竟与沈青梧心口那簇银焰隐隐共振。
他眸色一沉,抬手凝视片刻,忽而冷声下令:“封锁所有出口,掘地三尺,一个活口都不许放走。”
随即他回头唤道:“烬瞳。”
跪伏在碎石堆里的守火童浑身一颤,双目早已失去金光,只剩浑浊血丝缠绕瞳仁。
他曾是阴炉最忠诚的看护者,信仰焚情净世为天道,如今却亲眼见证自己供奉的炉阵崩塌、经文化灰。
“你说你是守火童,那就告诉我——”萧玄策声音不高,却压得整个地宫死寂,“还有多少炉阵藏在这宫里?”
烬瞳嘴唇哆嗦,终于崩溃般叩首在地:“……不止一处。西苑温泉之下,有‘暖玉炉’;北冷宫井底,埋着‘寒髓炉’。每座炉,都连着一位贵人的心跳。”他颤抖着指向自己胸口,声音破碎,“我也……被种过丹。每月十五,心口如焚,唯有服下一粒‘清宁丸’才能镇压……否则便会癫狂噬人……”
沈青梧眼神骤冷。
她早该想到。
玄烬一人岂能布下如此庞大的炼魂体系?
这些炉阵分明是嵌入后宫血脉的毒瘤,借帝王权势掩其形,以清净之名饲其恶。
她们所谓的修身养性,不过是沦为丹鼎燃料而不自知。
她强撑起身,玉锁链缠绕手腕,咔哒一声扣紧心脉位置,压制住体内躁动的银焰。
随即,她将赦字烙印移至眉心,开启“残魂追溯”。
指尖划过地面一道焦痕,魂契同感瞬间发动。
她闭目,神识沉入幽冥缝隙——
画面闪现:一名宫女倒在井边,七窍流血,手中仍死死攥着半片染血帕子。
她的魂魄尚未离体,正被某种无形之力缓缓抽离。
视野晃动中,一道佝偻身影浮现——脂火!
那名传说中早已失踪的炼丹老匠!
他手中托着一颗泛着幽光的丹丸,步履蹒跚走向井台旁昏睡的嫔妃,轻轻撬开其唇齿,将丹丸喂入。
那妃子本已气息奄奄,吞下丹药刹那,竟猛地睁眼,面露极乐,嘴角溢出血沫仍喃喃低语:“再来一颗……我要梦见皇子归来……我儿还在等我……”
下一瞬,她七窍渗血更甚,魂光剧烈震颤,却被一股黑气牢牢缚住,无法脱身。
沈青梧猛然抽回手,冷汗涔涔滑落额角。
她睁开眼,眸底燃起冰焰般的怒意。
他们不是在炼清净,是在造瘾。
用丹药勾起执念,再以炉阵抽取执念所化的欲火,美其名曰净化人心,实则把整座后宫变成豢养怨魂的养殖场。
那些贵人服丹后沉迷幻梦,越痛苦越依赖,越执迷越献祭自身魂力——而这,正是“心火症”蔓延的根本原因!
难怪近年来宫妃疯癫者众,暴毙者频出。
她们不是病了,是被吸干了魂!
她缓缓站直身子,哪怕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银焰在心口跳动,映得她面容苍白如鬼。
萧玄策看着她,声音低沉:“你要做什么?”
“清理门户。”她淡淡道,目光扫过烬瞳,“你们以为烧掉一座炉,就能终结这一切?可笑。只要有人愿意用灵魂换一场梦,阴炉就会重生。”
她顿了顿,望向殿外渐暗的天色,
夜风穿廊,吹起她染血的衣袂。
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宛如亡者引路的萤火。
而在某处温泉氤氲的雾气深处,一道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第232章 这火,该往谁心里烧(续)
夜风如刃,割开西苑氤氲的雾气。
沈青梧伏身于温泉边缘的假山阴影中,一袭宫女粗布衣裳裹着瘦削身躯,发髻低垂,遮住半边苍白面容。
她指尖微颤,不是因为寒意,而是心口那簇银焰正隐隐逆流——每一次靠近阴炉,契约反噬便如潮水般涌来,仿佛地府在低语:你逾越了界限。
但她不能停。
暖玉池水泛着诡异的粉红光泽,蒸腾热气里浮动着虚幻光影:有妃嫔抱着虚影婴儿轻唱摇篮曲,有老太妃跪拜已故帝王痛哭流涕……皆是执念所化梦境。
沈青梧冷笑,这哪是疗养圣泉?
分明是魂魄饲炉的温床。
她悄然潜入水中,借着水波掩护沉向池底。
指尖触到一块刻纹石板时,心头猛地一震——《焚欲经·卷三》残篇赫然其上:“以情为薪,以梦为引,炼欲成丹,净世归一。”字迹娟秀,竟是出自当朝皇后之手。
再往里,一道暗门藏于水底岩缝。
她推开刹那,腐香扑鼻。
室内铜鼎高丈许,鼎腹镂空处缠绕九道锁魂链,每根链端都系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心核”——那是被剥离出的执念精华,正缓缓融化成浆,汇入鼎中慢煨的黑液。
“还在运作……”她瞳孔骤缩。
玄烬虽死,阴炉体系却如藤蔓深植宫闱血脉。
而这鼎中之药,并非单纯炼魂取火,更是在驯化人心。
服者沉迷幻梦,神智渐失,唯对权柄之声俯首听命——难怪近年来后宫安宁得过分,连争宠都少了戾气。
原来不是和睦,是被驯服了。
她在角落寻得一本残册,封面题着“御用调养录”,翻开一页,呼吸几乎停滞。
——德妃,每月初七、十七、廿七服用宁神丹一粒,备注:“梦中见亡子归家,情绪稳定。”
——贤妃,连续服用九月,脉案记载:“悲戚尽去,笑若春风。”
——瑞王、康王联名请药记录:“助思虑清明,效忠无二。”
沈青梧指节发白,一声冷笑撕破寂静:“原来你们不怕疯,只怕清醒。”
她抬手欲毁鼎,敕字印凝聚冥力于掌心。
可就在触碰到铜鼎瞬间,心口剧痛如雷贯耳!
银焰猛然倒冲识海,一段尘封记忆炸裂而出——
荒村野道,枯树挂满红布条。
她背着师父的尸袋踽踽独行,却发现全村人坐在院中痴笑,嘴角淌血,眼珠凝固。
剖尸查验时,五脏完好,唯独心窍焦黑如炭,似被无形之火焚烧殆尽……
“那是……最早的‘欲心丹’?”她踉跄后退,冷汗浸透内衫,“原来从那时起,这场火就已经烧起来了……”
她挣扎着游出水面,刚靠岸便觉寒风压顶。
一道玄色身影立于池畔,黑氅翻飞如夜鸦展翼——萧玄策来了。
他眸光幽深,手中握着一份密报,声音冷得像淬过冰:“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朕翻了太医院三年脉案。所有服过此丹之人,共通之处不在梦,而在麻木。他们不再怨恨,不再悲伤,甚至不再恐惧……唯独对朕的旨意,格外顺从。”
他将密报递来,沈青梧扫过一眼,唇角竟勾起一抹讥诮弧度。
南疆三位节度使,已在暗中通过内廷宦官求购“宁神丹”,愿以军饷换药;北境守将奏折中频频提及“神清目明,誓效皇恩”;就连户部尚书近月奏对时,笑容也多了三分不自然的恭顺……
她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像鬼泣。
“所以现在,不只是后宫要烧。”她扬手将残册掷入池中,银焰随念而动,火焰自水面腾起,映红整片夜空,“是整个天下,都被喂了毒梦。”
远处假山之后,烬瞳蜷坐于地,怀中抱着半块浮空残碑。
石烬低语不断,这一次,那冰冷的嗡鸣中竟渗入一丝暖意:
“……火可导,不可灭。”
而沈青梧转身离去的身影,在火光中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倒下。
可没人看见,她袖中手指悄然结印,一道极淡的“生”字契文,正缓缓没入心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