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明,尚衣局外已围满了宫人。
三口黑铁大锅架在空地中央,底下柴火熊烈,火舌翻卷如龙。
锅中不是绸缎也不是染料,而是成堆泛黄的命纸——那些曾被千纸姑用朱砂与魂血写下的名字,一条条篡改过的命运,在昨夜冥途崩裂后尽数现形,此刻正被沈青梧亲自押送至此,当众焚毁。
风里带着焦味,可不止是纸张燃烧的气息。
第一张命纸投入火中时,众人齐齐一颤。
那纸上竟发出凄厉哭嚎,像极了活人临死前的哀鸣。
一个老嬷嬷腿软跪地,哆嗦道:“这……这不是纸,这是魂啊!”
不止她听见了。
所有围观之人皆面色惨白。
只见火焰中扭曲出无数模糊面孔,有的张嘴呐喊,有的伸手抓挠,仿佛真有三百冤魂被困于纸间,此刻才得解脱。
沈青梧立于火前,一身素白宫裙未施脂粉,发间金钗残缺一角,鬓边几缕青丝稀疏断裂,露出苍白肌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
她脸色冷峻,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幽冥之门刚刚闭合后的深渊。
她掌心托着最后一片灰烬——轻若无物,却重逾千钧。
那是阿阮的残魂所化。
那个曾被写进命纸、替她赴死的小宫女,终究没能完整归来,只剩这一缕执念,随她穿越生死界限。
“你不再是笔下傀儡。”沈青梧声音很轻,却清晰穿透火声,“你是沈青梧认下的姐妹。”
话落,她五指微张,灰烬随风飘入烈焰。
刹那间,火焰骤然腾起银白色光焰,冲天而起,竟凝成一只小小纸鸢——双翼展开不过巴掌大小,却栩栩如生,似有灵性。
它在空中盘旋一圈,仿佛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即振翅高飞,穿过宫墙,消失于晨曦云层之间。
寂静。
紧接着,所有幸存下来的获救纸人——那些曾被替换身份、抹去记忆的宫婢太监们——纷纷跪地叩首,额头触地,齐声低诵:
“谢判官还魂。”
声浪如潮,回荡在紫宸宫阙之上。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踏着晨露而来。
萧玄策来了。
他未带仪仗,只披一件墨纹暗金的狐裘,眉目冷峻如霜雪,目光却牢牢锁在沈青梧身上。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沉稳,却压得四周空气几乎凝滞。
他看着她枯槁般的面容,看着她鬓角那一片明显的空缺——那里原本垂落十九缕长发,如今只剩断茬。
“掉了多少?”他问,嗓音低哑。
沈青梧未答。
烬瞳从旁走出,低头禀报,声音平静却刺骨:“十九缕,根根带血。”
风忽止。
萧玄策眸色骤然一沉,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震痛。
他忽然抬手,解下肩头披风,不由分说裹上她单薄双肩。
“你每断一线,朕就少一个可用之人。”他说,语气复杂,似责备,又似叹息,“可若你不断……这宫里就再没人敢说自己活着。”
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封密报,递到她手中。
“南疆急奏:当地巫祭以人皮为纸,正在摹写‘帝王命格’。”
沈青梧接过,指尖抚过信封上暗红符印,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
“他们想写天子?”
她抬起眼,眸中燃起幽银火光,像是冥途深处不灭的审判之焰。
“那就让他们看看——”
“谁才握着真正的笔。”
人群散去后,她独自返宫。
一路无言,唯有烬瞳抱着石烬碑紧随其后。
那碑身原本灰白无纹,如今却浮现出细密新字,仿佛吸收万命图残灰后终于苏醒。
其中一句格外醒目:
“书命者罪,夺名者诛。”
回殿后,她即刻下令,将所有获救纸人编入新设机构“察梦司·录魂房”,专司记录曾被操控者的梦境异变。
这是她布下的第一枚活棋——让那些曾失去自我的人,成为监视他人精神沦陷的眼睛。
入夜前,她翻开首份《纸人梦录》。
一页页看去,心渐寒。
数十人反复梦见同一场景:自己站在铜镜前,脸上血肉被无形之手一点点剥去,姓名从额心剥离,而后另一张脸缓缓覆盖上来——或贵妃,或皇后,或皇帝本人。
她凝视良久,提笔在册尾批下八字:
“名属己身,不容代笔。”
笔锋落纸那一刻,石烬碑轻轻震动,碑文微光流转,似在回应她的意志。
窗外,暮色四合。
她放下笔,闭目调息,试图平复体内翻涌的阴气与疲惫。
每一次开启冥途,每一缕断发,都是阳寿的割舍,是灵魂的撕裂。
但她知道,这才只是开始。
千纸姑倒下了,万命图碎了,可那最后一丝未断的朱线,仍隐没在黑暗深处……
她睁开眼,望向铜镜。
镜中女子眉目清冷,眼底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她抬手抚过鬓边空缺,指尖微颤。
忽然——
心口一阵灼热。
那道埋于血脉中的银焰印记微微跳动了一下。
而手臂上蛰伏已久的黑蛇纹路,虽依旧静止不动,却隐隐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遥远而危险的存在。
当夜,沈青梧独坐灯下。
烛火摇曳,映得她眉骨微陷,眼窝如渊。
殿内无风,可那烛焰却时不时诡异地扭曲一瞬,仿佛有无形之物穿墙而过。
她指尖压着一页残卷,是焚毁万命图时从灰烬中拼出的最后一段咒文——“名契同生,影代其主”。
字迹歪斜,似以血写就,透着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
她正欲提笔批注,心口忽地一烫。
银焰印记在血脉深处跳动了一下,像被什么遥远的东西轻轻拨弄。
与此同时,手臂上那条蛰伏已久的黑蛇纹路虽未游走,却隐隐发麻,如同千万根细针自皮下刺入骨髓。
她垂眸凝视,只见那墨色蛇形尾梢竟微微翘起了一丝弧度——那是从未有过的变化。
她不动声色,缓缓抬手取来铜镜。
镜面清冷,照出她苍白面容。她抬手抚鬓,动作轻缓。
可镜中倒影,迟了半拍才跟上。
那一瞬,现实中的她尚未展颜,镜中女子却已勾起嘴角,笑意幽深,瞳孔漆黑如墨,竟无一丝倒影烛光。
“还想写我?”沈青梧冷声开口,嗓音不高,却如冥途判官落槌,斩断虚妄。
她猛然合上铜镜,咔的一声,镜面裂开一道细纹,自中心蔓延至边缘,恰似一张被撕毁的命纸。
她闭目,指诀暗结,舌尖轻抵上颚,默念赦令真言。
刹那间,眉心一热,一道金光自识海炸开,四隅震荡,如有锁链横贯神魂。
她在自己意识最深处烙下“赦”字印,封住八荒通灵之窍,隔绝一切外引命契——这是地府判官独有的护魂秘法,非生死关头不用,因每用一次,便折阳寿三日。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睁开眼。
手中琉璃盏泛起幽蓝微光,她将最后一点阿阮残身封入其中。
那是一缕几乎不可闻的叹息,夹杂着少女临终前的呢喃:“姐姐……我还记得我自己……”
盏中光影一闪,化作一枚小小的纸鸢虚影,在狭小空间里盘旋一圈,最终静止,沉入底端。
“从今往后,”她低声说,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我的名字,只归我自己写。”
话音落下,石烬碑突然震颤,碑文新显一行字迹:
“名属己身,逆者魂销。”
窗外,夜风骤起,吹熄了最后一盏宫灯。
黑暗中,沈青梧静坐如塑像,唯有手指轻轻摩挲着袖中一片焦黄残纸——那是千纸姑藏于舌底的最后一张命笺,上面空无一字,唯有一滴干涸的血,形状竟与她的掌纹完全吻合。
三日后,禁牢传来死讯:千纸姑卒。
验尸宦官吓得当场呕吐。
其尸身僵直如枯木,十指蜷曲变形,指甲翻裂,指腹满是划痕,似临死前仍在疯狂书写。
最骇人的是剖脑之后,颅腔之内层层叠叠塞满黄纸,皆以自身精血为墨,反反复复只写着四个字:
“我是真身。”
不下千遍。
字字嵌入脑髓,笔笔深入骨缝,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意识,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活着的人”。
消息传至沈青梧耳中,她正在庭院修剪一株枯梅。
剪刀轻响,断枝落地。
她只淡淡道:“她到死都没写出自己的名字。”
春风拂过,一片灰烬打着旋儿从天而降,落在她脚边。
那曾是万命图的一角,原本写着一个猩红的“死”字,如今墨迹尽消,唯余一抹嫩绿芽痕,自纸心破出,如笔锋初挑,生生不息。
她望着那点绿意,眸光微动。
心口银焰忽明忽暗,黑蛇纹再度发烫,比之前更甚一分。
她不动声色,指尖悄然滑落,轻轻抚过地面青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