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的手指还停在铜镜边缘,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渗入衣领。
那不是梦——镜中倒影的举动清晰得如同刻刀凿进骨髓。
它抬起手,在眉心画下一道焦黑裂痕,像极了霍沉松开断笔那一刻脸上浮现的释然与悲悯。
可她没有死,也不该有那样的表情。
她猛地合上铜镜,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将某种窥视的命运狠狠关进匣中。
殿内烛火一颤,映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昨夜梦境再度翻涌:骨镜阵废墟之上,九千将士并未升散,反而自灰烬中站起,铠甲残破,魂体扭曲,齐声低吼:“你赦我们?可谁来赦那个下令的人?”
那一句质问,如针扎进她的识海。
她闭眼,指尖按住心口。
银焰微跳,像是回应着某种遥远的召唤。
而耳后那道黑蛇纹,隐隐发烫,如同地府契约在无声警告——你动了不该救的魂,便要付出不该偿的命。
但她不悔。
睁开眼时,眸底已是一片寒潭。
“烬瞳。”她低声唤。
殿角阴影蠕动,一道瘦小身影浮现,披着灰袍,面容藏于兜帽之下,手中紧握一块布满裂痕的石碑——石烬碑。
它曾是净心碑碎片之一,如今却因吸收了骨镜残灰,生出模糊意志,能感知怨气流转,记录未亡之罪。
“持碑巡行六宫,”沈青梧声音平静,“凡出现‘笑死症’者,记名报我。”
烬瞳微微一顿,沙哑开口:“那些人……开始笑了?”
“嘴角上扬,眼无笑意,喉间有哽音。”她缓缓起身,袖中滑出一枚琉璃盏,盏内封着一丝幽绿雾气,如活物般缓缓游走。
“这是从昨夜梦境里析出的镜毒。它还在找宿主——或者说,它在寻找‘共鸣者’。”
烬瞳低头,石烬碑表面浮现出细密铭文,似在预热。
“去吧。”她说,“别让任何人看见你。”
殿门轻启又闭,只剩她一人独坐黑暗。
她深吸一口气,双目微阖,照罪视界悄然开启。
视野骤变。
窗外长廊上,宫人往来穿梭,而在她的识海之中,每一具躯壳之上都燃烧着形态各异的火焰——那是他们背负的罪孽之火。
一名老太监拄杖缓行,头顶罪火猩红如血,扭曲翻腾,隐约可见一个婴儿虚影在火中挣扎哭喊——他曾亲手溺毙先帝庶子,只为讨好当时的贵妃;一位年轻宫女提灯走过,火焰微弱泛青,摇曳欲熄,因不过偷藏半块点心寄回家中,却被母亲临终前一句“你不该活着回来”压了一辈子。
沈青梧静静看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原来人人都背火。
只是有的烧得炽烈,被天下共睹;有的藏于暗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
而更可怕的,是那些本该焚烧成灰的罪,却被权力裹上金箔,供于庙堂之上,称之为“功”。
她忽然想起萧玄策。
那日皇陵雨后,她以照罪视界扫过宫墙,竟见他头顶那团曾如烈阳般灼目的罪火——屠戮兄弟、逼死母妃、镇压言官、血洗旧党——竟有一线,缓缓熄灭。
为什么?
是因为霍沉的消散?还是因为他终于听见了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声音?
正思索间,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几乎融于夜风。
她睁眼,照罪视界未收。
檐下,一道黑影伫立,披着玄色大氅,未带仪仗,亦无通传。
唯有腰间一枚龙首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萧玄策来了。
他望着她,目光穿透寂静,“朕梦见边关雪地。”
沈青梧不动,只淡淡回视。
“九千人跪着,喊‘忠唐不叛’。”他声音低沉,抬手按住心口,眉峰微蹙,“醒来时,这里像被人剜了一刀。”
殿内烛火轻轻晃动。
她没有回答,而是悄然开启照罪视界。
在他背影上方,那团曾浓烈如日的罪火,此刻竟裂开一线,灰烬之中,似有嫩芽钻出,微弱却执拗地生长着——就像那张命纸残片上的“死”字边缘爬出的绿痕。
她冷笑:“你梦见他们,是因为他们的火快烧完了。”
萧玄策眸光一凝。
“可你的火呢?”她直视他双眼,声音轻如耳语,却字字如刃,“还打算点多久?”
风穿廊而过,吹动两人衣袂。
良久,他忽而低笑:“你在怕什么?怕朕也开始赎罪?”
“我不是怕。”她缓缓站起,指尖抚过琉璃盏,“我是好奇——当一把刀开始忏悔,它是想放下屠戮,还是……换一种方式继续割喉?”
他沉默。
远处更鼓敲响三声,夜已深。
他转身欲走,却又顿步,“明日,察梦司呈报新录纸人梦兆。”
她眸光微闪,未应。
待他身影彻底隐入夜色,沈青梧才缓缓坐下,将琉璃盏置于案前。
她取出那张泛黄命纸残片,铺在掌心。
“南疆巫祭,摹写天子命格”八字斑驳刺目,而那个被朱砂圈定的“死”字,如今已被绿芽侵蚀大半,几乎要蜕变成“生”。
她指尖轻划过那抹嫩绿,眼中无喜无惧,唯有冰冷的警觉。
这不是重生。
是篡命。
而真正的清算,从来不在阵毁之时,而在人心动摇之际。
次日清晨,她整衣起身,眸光沉静如渊。
步向宫门时,袖中一枚青铜钥匙悄然滑入掌心——那是通往察梦司·录魂房的禁钥。
据说其中封存着百官梦境与亡魂供词,无人可查,唯皇帝亲批方可开启。
但她知道,有些真相,必须亲眼所见。
尤其是当“笑死症”与某种更深层的异象开始重叠……
她的脚步未停,心底却已落下一句低语:
——纸不会说谎,梦也不会。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宫道上雾气如纱,沈青梧踏着青石板缓步而行。
袖中那枚青铜禁钥冰凉如骨,却在她掌心烙下灼热的印记——它不该存在,更不该落入她手。
可昨夜梦中,石烬碑无风自鸣,碑面裂纹拼出一个方向:察梦司·录魂房。
她不疑,只信因果。
录魂房深藏于察梦司地底三层,由三重铜门封锁,唯有皇帝玉玺与通幽令方可开启。
可沈青梧不是来“请求”的。
她指尖轻抚门缝,一缕银焰自指腹溢出,无声融化锁芯内的冥铁机关。
这是地府契约赐予她的权柄——凡有罪之地,皆为冥途可通之径。
门开刹那,阴风扑面。
成千上万卷轴悬浮半空,纸页泛黄,墨迹斑驳,每一卷都封存着一名官员的梦境残片与亡魂供词。
空气里弥漫着腐梦的气息,像是无数未说完的话在低语。
她缓步走入,照罪视界悄然展开——那些卷轴之上,竟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雾,如同被某种力量刻意污染。
她先取“纸人梦录”。
翻至第七卷时,瞳孔骤缩。
七名曾服欲心丹的官员,梦境竟完全重合:南疆密林深处,篝火摇曳,数名巫祭跪伏于地,以人皮为纸,朱砂为墨,摹写龙袍身影。
他们口中念咒,声如蛊虫爬行:“此命归我,此权代掌。”而那龙袍虚影,分明是萧玄策的轮廓!
她指尖一颤,立刻取出南疆八百里加急密报对照。
战报末页附图标注:巫祭聚居地——赤脊谷。
正是当年边军九千将士全军覆没之处。
尸骨未寒,魂不得散,如今竟成了篡命仪式的祭坛?
冷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她闭目,默运“人心之影”——这是她与地府契约中最隐秘的一式,可窥探残魂状态。
识海中,谢昭的魂形浮现,那个曾统领边军、却被诬通敌而斩首示众的老将……本应在她超度后安息。
可此刻,他的魂体边缘竟布满细密裂痕,如同瓷器遭烈火反复灼烧。
更诡异的是,裂痕之中渗出淡绿色丝线,正缓缓编织成某种符咒纹路——与骨镜阵崩毁时残留的绿芽,如出一辙。
有人在用南疆巫术,借死魂重塑命格。
她猛地睁眼,唇角渗出一丝血迹——强行窥探受禁锢之魂,反噬已伤及心脉。
但她不动,只是缓缓摊开一张空白命纸,咬破指尖,以心头血为墨,开始勾勒南疆山川走势。
灯影摇晃。
忽然,火光一抖,墙上投影竟生异变——那幅血绘地图之上,浮现出一行隐形字迹,猩红如咒:
“命可摹,魂可替,帝可代。”
沈青梧呼吸微滞。
她猛地抬头,照罪视界扫向殿内每一寸角落。
无人,无鬼,唯有石烬碑静静漂浮于案侧,碑文无声流转,新句浮现:
“摹命者,非人也,欲也。”
话音未落,窗外风起,一片灰烬打着旋儿贴上窗纸,轻轻黏附。
她走近,凝视——那灰烬中残留的嫩绿芽痕,竟已悄然勾勒出一个完整的“生”字轮廓。
而边缘,一丝极淡的黑线如根须蔓延,悄无声息地刺入窗棂木纹,仿佛……正在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