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偏殿的火熄了,灰烬被风卷走,只余一地焦黑的残片,像是某种古老符咒的遗骸。
沈青梧站在院中,背对着晨光,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指尖摩挲着那支金钗,冷玉质地,尖端微弯,像一弯残月。
这东西本不该在她手中——它属于前世,属于那个雨夜,属于她最后一次执行赶尸任务时,被人从背后刺入心口的那一瞬。
可她记不清了。
每一次试图回忆,脑海便如刀割般剧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在啃噬她的神魂。
忘蜉又多了,它们藏在她记忆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吞噬过往。
她甚至开始怀疑,“沈青梧”这个名字,是否也只是契约烙印下的一个代号?
“命纸蝶已清。”烬瞳低声立于阶下,黑袍垂地,声音压得极低,“但墨渊残魂寄于宫中十幅旧画,随时可能再生。”
沈青梧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掌心浮起一朵银焰,幽幽跳动,宛如将熄未熄的残灯。
火焰映照她苍白的脸,眼底却无半分动摇。
“不必找了。”她轻声道,嗓音沙哑如砂石磨过铁链,“他会自己来。”
话音落下的刹那,远处万魂碑方向忽有微光闪现。
石言碑文自行浮现,字迹苍劲如刻骨:
贪者必贪,谎者必谎,这是她的律。
风停了一瞬。
沈青梧闭上眼,唇角竟扬起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
——哪怕代价是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三日后,立春。
通冥台于太极宫后山落成,通体由玄铁铸就,台面刻满镇魂符纹,中央凹槽嵌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青铜铃——正是当年赶尸人世代相传的引魂器物,也是沈青梧前世日夜相伴之物。
萧玄策亲自登台,玄色龙袍猎猎,眉目深沉如渊。
百官肃立,妃嫔屏息,无人知晓这位向来不信鬼神的帝王,为何执意建此诡异高台。
他取出玉锁,割破指尖,将一滴精血滴入铃身。
刹那间,铜铃无风自响。
一声嗡鸣,极细微,却穿透云层,直贯九幽!
银色声波如涟漪扩散,所过之处,宫中所有银符同时发光,连藏于沈青梧心口皮肉下的“生”字印记都剧烈震颤起来,几乎要破肤而出。
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那一瞬间,她听见了——
不是铃声。
是心跳。
是十年前山道上,她背着尸棺踽踽独行时,耳边回荡的、与赶尸铃共振的心跳。
是她的,也是他的。
“是你……”她喃喃出声,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通冥台方向。
而在高台之上,萧玄策缓缓抬眸,视线精准地穿过重重宫阙,落在她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却深不见底。
他知道她在听。
他也知道,她终于……听到了。
可就在这寂静与共鸣交织的时刻,翊坤宫方向骤然传来凄厉尖叫!
众人惊愕转头,只见一道漆黑怨气冲天而起,七道纸影自《仕女游春图》中踏步走出——皆为命纸所化,面容扭曲,手持剪刀,眼中燃着幽蓝鬼火。
“舌为祸根!”为首的纸人嘶吼,声音似多人叠加,“当日你们断我言语,今日我绞尽尔等舌头!”
七名宫妃惊恐后退,已有两人被纸人扑倒,剪刀寒光一闪,鲜血喷涌!
这不是普通的命纸蝶,而是被墨渊以“口舌之罪”为引,唤醒的含冤画灵,借众生恐惧复生,专斩多言之人。
混乱四起,侍卫持刀冲入,却发现兵刃穿身而过,毫无作用。
唯有阴物可制阴物。
唯有判官,能审亡魂。
沈青梧疾步踏入翊坤宫,风卷起她残破的裙裾。
她不再言语,也不再念咒,只是右掌猛然按地,指尖划出血痕,银焰自掌心奔涌而出,顺着地面银符蔓延,瞬间勾勒出一座微型冥途结界。
空气中浮现出模糊锁链虚影,那是九千血巡使残魂的意志。
她虽忘了法印,忘了真言,忘了自己是谁,但她还记得——
审判,是本能。
她闭眼,心神沉入幽冥,口中无声吐出三个字:
“判。”
刹那间,九千冤魂齐声低喝,声浪如潮:“判——!”
银焰暴涨,化作火网扑向纸人。
那些狂舞的身影顿然僵滞,仿佛被无形锁链缠绕,命纸身躯寸寸卷曲、燃烧,发出凄厉哀嚎。
“你……不该插手……”最后一道纸人临灭前回头,死死盯着她,“他已在你体内种下遗忘之蛊……你终将……不复存在……”
火焰吞没一切。
沈青梧跪坐在地,喘息粗重,额角冷汗涔涔。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银焰仍在跳动,可指尖已泛出死灰。
烬瞳悄然靠近,伸手欲扶。
她却忽然抬手制止。
风拂过空荡的殿堂,吹乱她满头青丝——而那乌发之中,又有几缕悄然转白,如同雪落黑土。
她望着掌心残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碰我……我现在,连你是谁都要忘了。”沈青梧瘫坐在翊坤宫的石阶前,冷风穿堂而过,卷起她残破的裙角,像一片将熄未灭的灰烬。
头顶,七道命纸蝶焚尽后的余烟尚未散去,黑雾中浮现出细小如尘的光点——那是忘蜉,正成群结队地盘旋在她上方,贪婪地啃噬着她仅存的记忆碎片。
一缕青丝自她肩头滑落,无声垂下时,竟在月光下一寸寸转白,如同霜雪攀枝,悄然侵染了年华。
烬瞳站在三步之外,黑袍猎猎,眼中翻涌着隐忍的痛意。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她的肩头,却被她猛然抬手拦住。
“别碰我……”她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现在,连你是谁都要忘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银焰仍在指间跳动,可那光芒已不再纯粹,边缘泛出枯败的灰烬色。
她知道,每一次审判都在燃烧她的魂魄,而那些被吞噬的记忆,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她甚至记不起母亲的脸,记不起故乡的河,记不起自己为何要走这条路。
可她还记得——
那是刻进骨髓里的本能,是地府以万魂之怨为她烙下的契约铭文。
她缓缓抬头,望向太极宫后山的方向。
通冥台静静矗立在夜色之中,青铜铃悬于高处,锈迹斑驳,却仿佛仍残留着方才那一声震颤九幽的鸣响。
“有人在敲铃……”她喃喃,眼神空茫如雾中看花,“是在叫我吗?”
远远地,萧玄策立于通冥台之巅,玄袍如墨,玉锁紧握于掌心。
他望着那个蜷坐在废殿前的单薄身影,喉间忽有一瞬的滞涩。
那不是怜惜,也不是悔恨,而是一种近乎失控的焦灼——他向来掌控一切,可唯独她,一步步脱离了他的棋局,走向他自己也无法窥探的深渊。
“不是叫你回来。”他低语,声音沉入风里,几不可闻,“是告诉你,我不再等你想起。”
他转身,帝音冷彻:“通冥台每日子时鸣铃一次,直到她能听见我说的话。”
圣旨即下,无人敢违。
当夜,子时初更。
铜铃再响。
一声,只一声,却不似白日那般穿透云层,而是如细针般刺入梦境,直抵神魂深处。
沈青梧在梦中行走。
脚下是一条幽长无尽的冥途,两侧立满披血残袍的亡魂,他们面目模糊,身躯残缺,却齐刷刷地转身,对着她跪地叩首,动作整齐如刀裁。
“你们是谁?”她问,声音在虚空中回荡。
众魂齐声应答,如潮水奔涌:“你是我们的判官。”
她怔住,随即笑了。
那笑天真得像个孩子,却又苍凉得仿佛历经千年孤寂。
她伸出手,想触碰最近的一位亡魂,可指尖未至,那人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风。
她猛地惊醒。
窗外月色如洗,唇边笑意尚未褪去,眼角却已滑下一滴冷泪。
她默默起身,赤足踏过冰冷石砖,走到院中那片曾燃起银焰的焦土前。
拾起一片灰烬,在地上缓缓写下两个歪斜的字——
共审。
笔画颤抖,却坚定如誓。
镜头拉远,通冥台上的银光仍未散去,宛如一颗悬于宫顶的幽星。
而宫墙最偏僻的角落,一块新铸的青铜匾悄然挂起,四字铿然:
阴阳共审。
夜更深了。
子夜三更将近,沈青梧独自枯坐于残院之中,发梢又白了一寸。
寒风吹不散她心头的钝痛,心口那枚“生”字印记忽然如冰裂般刺痛,每跳一下,便像有碎刃在割她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