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废墟之上,夜风卷着焦纸的余烬在空中打旋,像是一场没有温度的雪。
沈青梧跌坐在裂开的石台上,浑身湿冷,血与汗混在一起,顺着脊背滑下。
她双目紧闭,可识海深处却如沸水翻腾——三百根金丝虽断,残响却未消散,反而如毒蛇般缠绕进她的经脉,一寸寸啃噬着她的阳气。
银发簌簌飘落,每断一缕,发根便渗出细碎金屑般的血珠,落地即燃,化作一缕幽蓝冥火,悄无声息钻入地缝。
那不是普通的血,是魂魄被反噬时溢出的“契血”,带着轮回不得的怨与痛。
烬瞳蹲在她身侧,手中石烬碑泛着微光,碑影如盾,将四周游荡的阴气尽数压住。
他声音低哑:“三百契奴已释,魂归幽冥,但……地底阴脉尚有异动。”
沈青梧缓缓睁眼。
赤焰在瞳中燃烧,映出脚下大地之下一道蜿蜒如蛇的暗红光痕——那是活的,像血脉一样搏动,像文字一样扭曲爬行。
“她没死。”她嗓音沙哑,却冷静得可怕,“只是把自己写进了地脉。”
千契姑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嘶吼犹在耳边:“我才是真判官!”可沈青梧知道,那不是疯言,而是真相的碎片。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抄契童女,用一生伪造契约、篡改命格,早已将自己的执念融入地府边墙的阴脉之中。
形神俱灭?
不,她是把自己变成了规则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远处火盆猛然蹿起三尺高的烈焰。
萧玄策立于火前,玄甲覆霜,手中长剑已归鞘。
他抬手一挥,禁军将所有残破黄纸投入焚炉。
火焰腾起刹那,灰烬竟未飘散,反而凝成一行小字,浮于火心:
“笔断,契不断。”
风过无痕,字却久久不散。
萧玄策眸色骤沉。
他缓缓抬头,望向那道素白身影——沈青梧也正望向他。
两人目光在半空交汇,无声对峙。
可下一瞬,沈青梧猛地蹙眉,指尖按上心口。
那里,有一道自重生起便存在的淡金色印记,形如“生”字,隐于皮肉之下,从不示人。
此刻,它竟在跳动,像被人用烙铁重新烫过一遍。
熟悉的痛。
前世,老判官将契约刻入她魂魄时,就是这种感觉——不是肉体之痛,而是灵魂被强行改写的撕裂。
那时她跪在尸山血海中,听着赶尸铃响彻荒野,而师父的声音冰冷如铁:“签了契,你就不再是人。”
她忽然明白了。
千契姑不是要杀她,也不是要毁她。
她是想让她成为新的“万契载体”——一个能承载所有伪契之力的活体图腾。
就像当年的地府判官,掌管生死文书,执笔定轮回。
只不过,千契姑想要的,是一个被她意志侵蚀的傀儡判官。
“她失败了前三百次。”沈青梧低语,唇角竟扬起一丝冷笑,“现在,想在我身上写第四百个名字?”
烬瞳皱眉:“你打算怎么办?”
“挖。”她撑着石台站起,身形摇晃,却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去边墙最深处的地基,找一块刻满倒契文的黑石。那是她最初写下第一道伪契的地方,也是她执念扎根的源头。”
烬瞳瞳孔一缩:“那是地府禁域。擅入者,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正好。”沈青梧抬起手,看着掌心残留的金丝灼痕,轻笑,“我也算半个鬼了。”
她迈步向前,每走一步,银发便再落一缕,血珠滴落,燃起一簇簇冥火。
身后,烬瞳沉默片刻,终是提起石烬碑,跟了上去。
萧玄策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白色背影,眼神深不见底。
他忽然抬手,截住一片飘过的灰烬。
灰上,竟浮现出极细的一行字迹,如蛛丝缠绕:
“她在听……她还在看。”
他猛地攥紧手掌,灰烬瞬间化为乌有。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烧不尽。
——比如执念。
——比如眼睛。
就在西岭边缘的地底深处,一块早已碎裂的眼状符石静静嵌在岩壁之中。
它原本属于“契眼”,万契图灵的核心。
虽已爆裂,金丝断裂,可最后一缕残魂仍寄于某根金丝末端,在虚空之中悄然睁开一线。
它看不见天,看不见地。
却能看见人心。
此刻,它正冷冷注视着沈青梧的背影,记录着她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甚至她心底那一闪而过的犹豫与痛楚。
它在等。
等下一个执笔者。
等下一纸新契。
夜更深了。
宫墙之外,万籁俱寂。
唯有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而在皇城最北端,那段年久失修的边墙裂口处,一道极细的缝隙正悄然渗出黑雾,如同大地在无声喘息。
子时三刻,通冥台铜铃骤响。
三声,不疾不徐,却如鬼手拨弦,撕破了皇城北隅死一般的寂静。
守夜太监惊醒扑出,只见铜铃悬空轻颤,无风自动,铃舌上竟凝着一滴暗红血珠,缓缓滑落,渗入青砖缝隙,瞬间消失不见。
沈青梧已立于边墙裂口前。
寒风穿隙而入,带着地底深处阴湿的腐气,吹得她素白裙裾猎猎翻飞。
银发残垂肩头,尚未完全褪尽的赤焰在瞳孔深处明灭不定。
她抬手,金钗自发间滑落,锋刃抵上左腕——轻轻一划。
血,顺着小臂蜿蜒而下,一滴、两滴,坠入地缝。
刹那间,大地震颤。
埋藏千年的银符自地脉深处共鸣,一道道金色丝线从四面八方浮现,如活蛇游走,在断墙上织成一张密布天罗的契约之网。
那些金丝扭曲、缠绕、汇聚,最终尽数没入墙根半埋的一块黑石之下——那石通体幽暗,表面蚀刻着无数倒书契文,字迹逆生,读之令人神志昏聩。
她俯身,指尖触石。
魂契同感,轰然开启。
幻境降临——
一间不见天光的密室,四壁皆为黄纸糊成,纸上写满“赦销令”,字字泣血。
中央跪着一名瘦弱幼童,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手腕被铁环锁住。
他执笔抄契,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白,墨汁混着血水滴落宣纸。
头顶上方,一张空白契纸虚悬空中,其上浮现出五个小字,如烙印般灼烧:
“新主之名,待填。”
烛火忽明忽暗,映出孩子脸上麻木的泪痕。
他忽然停笔,抬头望向虚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嘴唇微动,无声呐喊。
沈青梧心头剧震。
那一瞬,她看见的不是别人——是当年的自己。
跪在尸山血海中签下生死契的那一刻,老判官的声音再次回荡耳畔:“签了契,你就不再是人。”
原来如此。
千契姑从未真正死去。
她的执念早已寄生于地府边墙,借由一代代被迫抄契的童奴延续存在。
她们不是继承者,而是容器——谁签下第一道伪契,谁就成了万契图灵的新宿主。
而如今,三百伪契俱断,旧容器崩毁,新的名字……正等待书写。
“他们在等一个能承载万契的新判官。”她喃喃,“而我,刚空出了位置。”
冷意自脊背窜上天灵。
她猛地拔出金钗,将伤口再度撕裂,任鲜血淋漓洒落黑石。
血浸入到契文的刻痕,整块石头开始发出低沉嗡鸣。
她闭眼,唇间吐出古老禁术,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剜出:
“我以痛为引,召你残念——归来!”
地底传来细微震动,似有东西在挣扎爬行。
片刻后,一块指甲大小的黄纸碎片缓缓浮出土层,边缘焦黑,像是曾被烈火焚烧过无数次。
纸上只有一行歪斜稚嫩的笔迹,墨色已淡,却刺目至极:
“我不想写了。”
风止,铃寂。
沈青梧怔住。
这一行字,像是一把钝刀,缓缓割开她冰封多年的识海。
她忽然明白,这并非千契姑的遗言,而是那个抄契童女临死前最后的心声——不是诅咒,不是报复,而是求救。
可没人听见。
她凝视着那张碎纸,良久,终于抬手,轻轻覆于其上,声音极轻,却如誓言落地:
“好,那就从今天起,没人再替你写。”
话音落下,黑石猛然崩裂!
一道幽光自裂缝中腾起,如烟似雾,缠绕她掌心一圈,随即沉入血脉。
霎时间,双目再度燃起赤焰,比先前更盛、更烈,仿佛焚尽人间虚假文书的冥火,正欲燎原。
远处阴影中,烬瞳静静伫立,望着那抹孤绝身影,低声呢喃:
“这一局……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