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风,是活的。
它裹挟着千年不化的雪沫,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沈青梧裸露在外的皮肤,割出细密血痕。
她裹着一袭漆黑大氅,身影孤绝地行走在无边雪原上,每踏出一步,脚下便凝起一层霜花,仿佛大地也在排斥她的靠近。
命珠在掌心微微发烫,红线如脉搏般跳动,牵引着她向北而行。
那根自紫禁城地底延伸而出的命运之线,此刻已变得滚烫,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肉。
她知道——傅诏近了。
突然,命珠剧烈震颤,一道断续残音从珠中溢出,像是从极深的地底爬出来的呜咽:“……油还没熬完……他们在听鼓。”
沈青梧脚步一顿。
这声音她认得。
是脂匠残念,那个百年前被活剥筋骨、用来炼制“诏油”的老匠人。
他的意识从未散去,而是沉在命油池的遗迹深处,以执念为烛,燃了整整一个世纪。
她闭眼,盘膝坐入雪中。
寒气瞬间刺入骨髓,但她早已麻木。
指尖轻点眉心,引动“人心之影”——这是她在地府契约中换取的一门禁忌术法,能逆溯他人记忆残痕,代价是自身魂魄震荡,如同被千万根针反复穿刺。
幻象骤现。
刑场。雪夜。火光冲天。
数百名文官跪伏于地,身披麻衣,双手反绑。
他们不是罪臣,而是“自愿献身”的照命之人。
可当刽子手一刀削开脊骨,抽出第一缕带着温热的骨髓时,惨叫撕裂长空。
鼓声响起。
咚——
一声闷响,来自一名断卷僧手中那面由人皮绷成的冤魂鼓。
鼓槌是用死囚指骨串成,每一次敲击,都让那些即将化作诏油的魂魄痛苦扭曲。
他们的怨气被鼓声镇压,又被引导注入黄帛,成为王朝命格的养料。
而在人群之中,有一人双目未盲,却望着天空喃喃诵经。
他额角已有灰烬般的纹路蔓延,正是烬瞳的前世——那位宁死不屈、最终被炼成“承罪碑心”的烬吏。
沈青梧猛地睁眼,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绽成一朵猩红梅花。
原来如此。
所谓“照命仪式”,从来不是什么护国大典,而是一场绵延百年的食魂盛宴。
他们用孩子的纯阳之魂点燃命火,用忠臣的骨血熬制诏油,再借地脉将这一切编织进皇朝气运。
而所谓的“镇国安邦”,不过是一群疯子披着礼法外衣,行吃人之实。
她缓缓站起,抹去唇边血迹,眼神冷得如同万年玄冰。
三日后,她抵达冰窟入口。
石门高十丈,通体由黑曜岩凿成,其上刻八字:“命燃则国安”。
字迹苍劲,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伪善。
她抬手推门,石屑簌簌落下。
寒气如潮水般涌出,几乎冻结呼吸。
窟内壁上钉满森森白骨,每一根骨钉末端都连着一根极细的丝线,深入地下,宛如一张巨大蛛网,正无声汲取着什么。
中央石台之上,童子阿念跪坐如雕塑。
他约莫十二岁,披着破旧麻衣,双目蒙着一条褪色红布,怀里紧紧抱着一卷未燃的黄帛诏书。
那诏书表面浮着淡淡血光,与皇陵主阵遥相呼应,只差一点火种,便可激活副阵。
听见脚步声,他身体微微一颤,声音细若游丝:“是……来点火的人吗?”
沈青梧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被命运钉死在祭坛上的孩子。
“我不是来点火的。”她声音平静,却像惊雷砸落冰窟,“我是来熄火的。”
阿念猛地抬头,尽管看不见,脸上却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熄火?可师父说……只要点燃命诏,我的魂就能解脱,可以投胎……”
“投胎?”沈青梧冷笑一声,蹲下身,伸手触碰他眉心。
指尖触及之处,竟摸到一丝微小的凸起——那是骨钉正在从魂体内部生长的征兆。
再过七日,这孩子就会彻底被地脉同化,成为下一个“活碑”。
她眸光一沉。
这些人,根本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所谓的“仪式完成即可轮回”,不过是骗一个孩子乖乖赴死的谎言。
她取出承罪碑影的一块碎片,轻轻压在石台一角。
刹那间,空气中响起一声尖锐嗡鸣,地下丝线剧烈震颤,仿佛有某种力量被强行阻断。
阿念浑身一抖,怀中诏书猛然泛出血光。
紧接着,整个冰窟开始震动。
壁上骨钉齐齐颤动,丝线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嘶鸣。
地底传来低沉咆哮,仿佛沉睡巨兽即将苏醒。
一道道虚影自四面八方凝聚——太医、史官、钦天监……数十名身穿古袍的身影浮现空中,面容模糊却气势逼人。
他们是当年主持炼诏的“功臣”,如今虽死,魂魄仍被地脉拘禁,化作副阵残灵。
“大胆妇人!”为首的白发老者怒喝,声如洪钟,“此乃镇国之器,维系边疆安宁百年!你竟敢擅闯禁地,毁我心血?”
“你们心血?”沈青梧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这群执迷不悟的幽魂,“你们炼的是人油,烧的是童魂,还敢谈‘镇国’?”
“无知竖子!”另一名史官厉斥,“若非此阵镇压西疆地煞,叛军早破关而入!百姓流离,社稷倾覆,尔等皆成亡国之鬼!”
“所以就可以拿一个孩子当柴火?”她声音陡然转冷,“你们口口声声为国,可曾问过这些孩子愿不愿意当火把?”
话音未落,她忽然抬起右手,掌中命珠炽烈燃烧,银焰翻腾,竟将整座冰窟映成一片惨白。
她俯视阿念颤抖的身躯,
随即,她将命珠狠狠按入承罪碑影碎片之中。
银焰如刀,割裂冰窟深处千年的死寂。
沈青梧掌中命珠轰然爆燃,炽白火焰顺着碑影碎片逆流而下,不攻幽魂,不破地脉,竟如活蛇般钻入阿念瘦弱的胸膛。
刹那间,童子浑身剧颤,双目虽蒙,却猛地睁到极限,喉咙里挤出不似人声的惨叫——那不是肉体之痛,是魂魄被生生撕裂的哀嚎。
“疼就对了!”她低喝,五指如铁钳扣住他肩胛,任由反噬之力顺着连接两人的银焰倒灌己身,“疼说明你还活着!魂还在!命还在!”
体内经脉仿佛被千万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命油毒素顺着银焰逆行而上,腐蚀她的血肉与魂魄。
她能感觉到,那黑腐之气正沿着心脉攀爬,像藤蔓缠绕枯树,一点点啃噬她仅存的阳寿。
可她没有松手。
不能松。
这些年来,她审过冤魂,判过恶鬼,送无数亡者入轮回。
可从没人问过——那些被献祭的孩子,有没有资格喊一声疼?
有没有人替他们说一句:你们不该死?
眼前这具颤抖的躯体,不只是阿念,更是百年来所有沉默燃烧的照命童子。
他们不是燃料,不是符引,不是王朝命格的一笔墨痕。
他们是人。
银焰暴涨,碑影嗡鸣震颤,终于,在一声清脆如琉璃碎裂的声响中,眉心那枚正在生长的骨钉崩成齑粉,化作一缕黑烟逸散。
阿念瞳孔骤缩,随即软倒在地,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成了。
沈青梧踉跄后退一步,唇角猛然溢出一口浓黑如墨的血,落在雪地上,竟发出“滋滋”轻响,腾起腥臭白烟——那是命油之毒,已侵入肺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皮肤下隐隐浮现出蛛网般的青纹,正缓慢爬向手腕。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代价开始兑现的征兆。
但她笑了。
笑得冷,也笑得痛快。
身后,整座冰窟开始崩塌。
壁上骨钉一根接一根断裂,像是沉睡百年的冤魂终于垂泪。
那些古袍残灵怒吼着扑来,却被银焰逼退,最终随着地脉震颤一同湮灭。
副诏未燃,阵法自溃。
西疆命火,就此熄灭。
她弯腰,将昏死的阿念背起。
孩子轻得像一片雪,怀里仍死死抱着那卷黄帛,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踏出石门那一刻,风雪竟奇迹般停了。
天光破云,苍白的日光洒在雪原之上,映出她孤绝的身影。
命珠在怀中轻轻震颤,传出断续低语:“……第三阵,在北境烽台……守将尚存一口气……”
她抬头望向极北之地,眼神幽深如渊。
原来,他们连将死之人都不放过。
要用最后一点残魂点燃命火,把人间炼成一座永燃不灭的坟场。
脚步未停,她一步步走下山脊。
每一步落下,脚下霜花蔓延,仿佛大地也在为她让路。
镜头陡转,乾清宫内烛火摇曳。
萧玄策立于窗前,手中密报轻飘落地。
上面只有八字:“才人沈氏已入西疆,携活童归。”
他眸色深不见底,指尖缓缓叩击案几,一声,又一声,节奏冰冷而危险。
片刻后,他低声开口,如同自语,又似对虚空宣判:
“她不是在救亡魂……”
“她是在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