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卷起枯叶如蝶。
沈青梧踏进御花园的那一刻,脚下一软,几乎跪倒。
她扶住朱红宫墙,指尖在冰凉的砖石上划出一道血痕。
眉心剧痛,像是有无数根银针顺着经络刺入脑海,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断裂的心脉,火辣辣地烧着残存的阳气。
她刚从西疆归来。
墨渊血阵崩塌时的反噬尚未褪去,体内“唤旧”之力如脱缰野马,在识海中横冲直撞。
那股力量本是地府契约所赐——能召魂、判罪、断因果,可此刻却像一把倒刃的刀,正一寸寸割她的神魂。
忽然,眼前一黑。
不是天暗了,而是碑文亮了。
园中十数座沉寂多年的御碑,竟在同一瞬浮现出森然新字。
墨迹淋漓,仿佛刚被鲜血浸透,笔锋凌厉如刀,直指人心:
“代罪者沈氏,违逆天律,当受万律穿魂之刑。”
沈青梧瞳孔骤缩,猛地闭眼。
可那字已渗入识海,化作铁链缠绕神魂,一圈又一圈,越收越紧。
她听见了声音——不是耳中所闻,而是心内所“听”。
万千律条如毒蛇吐信,在她意识深处低语、审判、定罪。
“不……不是刻上去的!”金钗微颤,烬瞳的声音急促响起,“是‘读’出来的!你每看一眼,就等于认下一罪!它们在用你的认知,织你的罪名!”
她咬牙后退,冷汗浸透中衣。
这已非寻常阴术,而是将文字本身化为刑具,以观者之心为引,自证其罪。
若她不信,便无伤;可她若有一丝动摇,哪怕只是刹那迟疑,那些字便会钻进神魂,成为真正的枷锁。
她不能看,也不敢看。
可偏偏,她必须看。
三更鼓响,宫禁森严。
沈青梧换了一身玄色夜行衣,悄然潜入御碑林。
月光惨白,洒在九十九座石碑之上,映出斑驳裂纹。
那些裂纹竟在缓缓蠕动,如同活物呼吸。
空气凝滞,连风都不敢吹动一片落叶。
她取出一枚青铜镜片,对着主碑轻声道:“人心之影,照幽显形。”
镜面泛起涟漪,灰雾浮现。
一缕残魂自最中央的“真律碑”中溢出,凝聚成老者模样:鹤发鸡皮,目光如铁,正是当年主持天律堂覆灭的严阁老!
此人一生执律如命,主张“法不容情”,曾亲手将三百余名涉嫌通敌的士子推入死牢,其中不乏含冤者。
而今,他的残念竟寄于碑石之中,借碑语织咒,行审判之事。
“律法无情,方能正世。”严阁老冷笑,声如石磨碾骨,“你以血代罪,擅自超度枉死者,乱了生死纲常,坏了轮回秩序。今日,我要你亲口诵读自己的罪状,直至神志尽碎,魂归冥罚!”
话音未落,碑文骤亮!
万千律条腾空而起,化作利刃割入双耳——她虽未听见声音,却“听”得真切。
每一字都像钉子敲进颅骨,每一条都在逼她承认:你是错的,你该死。
剧痛袭来,沈青梧踉跄后退,嘴角溢血。
烬瞳颤声道:“他们用‘墨心’织咒,以‘骨研’磨粉混入碑油,每一道刻痕都吸过童子精血……你若强行破阵,心脉必裂。”
沈青梧靠在碑侧,喘息粗重。
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笑了。
笑得凄厉,也笑得决绝。
下一瞬,她抽出腰间匕首,狠狠划破掌心,鲜血淋漓。
她将血涂在唇上,像画符,像立誓,然后迎着漫天碑文,轻笑出声:
“你说我乱法?”
她一步踏出,直面主碑,声音清冷如霜:
“那我就用你的法,判你的罪。”
指尖一点眉心,唤旧之力轰然爆发!
一道幻象自她识海投射而出,浮现在真律碑表面——
风雪夜,城门下。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蜷缩在雪堆里,浑身冻紫,口中喃喃喊着“父亲”。
他身上盖着一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律条:“私通外臣者,诛三族”“知情不报者,斩立决”。
可无人敢救。守城官兵跪了一地,只因那孩子姓严。
他是严阁老的幼子。
而严阁老站在城楼上,亲眼看着儿子死去,只为证明——律法面前,亲恩亦可弃。
“那是私情!律不容情!”石语突然嘶吼,整座碑林震颤不已,裂纹疯长,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青梧却不再退。
她一步步走向主碑,眼中再无半分动摇。
寒风吹起她的黑发,露出眉心血纹,微微闪动,宛如判官印觉醒。
她抬手,将金钗缓缓插入心口——银焰自沈青梧心口腾起,顺着血脉奔涌如河,一路烧灼经络,直冲眉心血纹。
那不是寻常火焰,而是“唤旧”之力凝成的冥火——以阳寿为柴,以执念为风,焚魂炼魄,只为点燃一瞬的审判之光。
她指尖仍在空中,凝着未散的血气,“心”字余辉未灭,如天罚烙印,轰然撞入真律碑心。
刹那间,碑面龟裂,一道漆黑缝隙自中心蔓延,仿佛有什么被撕开了封印。
原本森然肃杀的律文开始扭曲、抽搐,像活物般挣扎着想要重组,可那银焰已顺纹路攀爬,所过之处,墨迹化灰,石屑剥落。
第一道伪律——“代罪者不得超度亡魂”——在一声凄厉长鸣中崩碎,碎成无数焦黑字符,随风而逝。
“啊——!”
石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整座御碑林剧烈震颤,九十九座石碑齐齐嗡鸣,裂痕如蛛网炸开。
严阁老的残影在碑中翻滚扭曲,面容由铁面无私转为癫狂震怒:“你竟用……心证反噬天律?!荒谬!荒谬!律法岂容私情玷污!”
“私情?”沈青梧冷笑,唇角鲜血不断溢出,声音却愈发清冽,如寒泉击玉,“你说律不容情,可你守的律,连亲儿子都救不了。”她一步步逼近,每踏一步,脚下便燃起一圈银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如同判官临世,“若这律连无辜孩童都不护,那它护的究竟是公道,还是你们这些执律者的傲慢与冷血?”
她猛然抬手,将金钗从心口拔出,带出一串血珠,在空中划出弧线,如笔走龙蛇。
第二道伪律浮现:“擅启冥途者,魂囚永夜。”
她不避不让,反而迎上前去,任那文字钻入脑海,引动神魂剧痛。
可在痛极之处,她反而笑了。
笑得悲凉,也笑得通透。
“好啊。”她喃喃,“你想让我认罪?那就让我告诉你——真正的罪,从来不是我开启冥途,而是你们闭眼不看人间冤苦!”
她以血为墨,以痛为纸,在识海深处写下属于她的“心证”:
“律若不能护弱,便是刀;法若不知悲悯,即为刑。”
幻象再起——不再是严阁老幼子独死雪中的画面,而是那一夜之后,城外乱葬岗上,三百具无名尸骨被野狗啃食,冤魂哀嚎不息,却无人收殓。
那些本不该死的人,因一纸莫须有律条,尽数埋骨荒野。
而严阁老站在高堂之上,宣读判决时,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那是秩序!”石语咆哮,声音已带崩溃,“为了大局,岂能因小情乱法!”
“秩序?”沈青梧双目染血,眉心血纹炽烈如燃,“你所谓的秩序,不过是强者踩着弱者的头颅,写下的免责书!”
话音落,银焰自碑心爆发,轰然炸裂!
第一座主碑,彻底焚毁。
残灰漫天飞舞,如雪飘零。天边微光初现,破晓将至。
沈青梧跪倒在地,气息几近断绝。
双目盲眼渗出细密银丝,那是唤旧之力反噬神魂的征兆。
她颤抖的手撑在冰冷石面,唇边血痕蜿蜒如藤。
烬瞳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心律阵……破了一角。但‘石语’未死,它说……还有七日。”
风中传来低语,像是从地底升起,又似从碑缝渗出:
“七日之后,七座主碑相继苏醒。每一碑,刻你一段遗忘的记忆。你将亲手读出自己的罪,自我审判,直至神魂俱灭。”
远处,乾清宫密室。
青铜灯影摇曳,映照萧玄策冷峻侧脸。
他掌中玉锁裂痕清晰,七道,一道比一道深,正随着某种隐秘节奏微微震颤。
他凝视良久,忽然启唇,声如寒刃:
“传‘听心’僧入宫——朕要他知道,她还能撑多久。”
晨雾弥漫,碑林归寂。
而在最偏僻的角落,枯草堆中,一名御碑守童伏地不动,浑身干瘪如纸,皮肤紧贴骨骼,唯指尖深深抠入泥土,残留着绝望抓挠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