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穿窗,碎雪扑在脸上,像刀子割过肌肤。
沈青梧伏在朽榻之上,唇角血迹未干,胸膛起伏微弱如游丝。
可她的眼,却亮得骇人——不是因为生机,而是执念在燃烧。
玉锁震颤不止,贴着心口发烫,仿佛有另一颗心脏在与她同频跳动。
那不是活人的节奏,是命火的共振,是契约深处被强行唤醒的枷锁在呻吟。
她感知到了。
萧玄策踏入了御碑林废墟。
一步,两步……脚步沉稳,带着帝王独有的压迫感,踏过那些早已被风雪掩埋的旧痕。
可就在他足尖触及某处焦黑地面的瞬间,沈青梧猛地呛出一口血。
眼前景象骤然扭曲。
乾清宫龙案前,烛影摇红。
萧玄策执笔而坐,墨浓如血,笔锋却极缓。
每一划落下,纸上都渗出暗红纹路,宛如伤口裂开。
而那墨香之中,竟隐隐透出她的气息——属于判官的气息,属于冥途开启者的魂印。
“他在写什么?”烬瞳的声音断续如风中残烛,在玉锁内瑟瑟发抖,“用你的命火为引,以他的执念为媒……这不是传信,是烙印!他在试图将你钉进他的因果网!”
沈青梧冷笑,嗓音沙哑:“不是他在困我。”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却坚定地将那枚仅存半截的金钗碎片按上眉心。
刺痛炸开。
识海翻涌,幽冥之门轰然洞开。
她不再被动承受共鸣,而是逆溯其源,借“心镜”之力,直探冥途波动的尽头。
视野坠入黑暗,又猛然撕裂。
一座焚毁的殿宇浮现于虚空中——梁柱焦黑,横亘如尸骨;屋顶坍塌,露出灰紫色的天幕,似有无数冤魂在嘶吼。
匾额早已碎裂,唯有一行残字尚存阴火不灭:
“新主若代罪,旧律当焚。”
大殿中央,盘坐着一具焦尸。
皮肉尽毁,筋骨外露,十指深陷地面,似临死前仍在挣扎控诉。
它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窝里没有光,却让沈青梧灵魂剧震——那一眼,穿透轮回,直抵前世。
“师祖……”她喃喃。
老判开口,声如雷霆滚过冥河:“三百年了。”
话音未落,整座残殿震荡,冥途的残丝自四面八方缠绕而出,如蛇般攀上她的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心口那个几近熄灭的“生”字。
火起。
银焰转赤,灼烧经脉,焚烧魂魄。
“你可知为何你成了‘代罪判官’?”老判低吼,声音里满是讥讽与悲愤,“我因赦一无辜冤魂,违了‘定数不可改’之律,被削籍镇压,永世不得轮回!而你——你错判百魂,放任恶灵转世为贵胄权臣,反倒被地府选中,赐契掌冥途!”
他仰天咆哮,焦黑的手臂猛然指向虚空:“可笑!可悲!这所谓律法,不过是一群高坐云端的神明,用来镇压弱者、包庇强权的屠刀!”
沈青梧浑身剧震,识海几乎炸裂。
可更可怕的是——她体内的冥途本源,竟在这咆哮中开始共鸣。
血脉相连般的悸动,从灵魂深处泛起。
她不是没怀疑过。
为何一个枉死学徒,能成为地府代理人?
为何她的审判总带反噬?
为何每一次超度,都像是在填补某种古老的空缺?
原来……她并非开创者。
她是继承者。
是这条被焚毁道路上,最后一个还能点燃火焰的人。
“跟我一起。”老判伸出手,冥火顺着他枯爪蔓延,“点燃‘焚天契’。”
“让所有亡魂重判!”
“让千年铁笼,崩塌于烈焰之中!”
刹那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焚殿血火、碑林崩塌、万魂哭嚎、银焰倒流……那是颠覆秩序的图景,是审判者向审判体系挥刀的终局。
她的手指微微抽搐。
心动了。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渴望。
她也曾被律法辜负。
她也曾在赶尸途中,看着无辜亡魂被强行押入地狱,只因他们无名无实。
她更曾眼睁睁看着背叛她的师兄飞黄腾达,死后竟因家世显赫免于清算!
若真能重判一切……
若真能让所有罪孽无处遁形……
“我可以。”她低语,声音轻如叹息,“但我不能。”
她咬牙,强行抽离心神,金钗碎片“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幻象退去,冷宫破屋重回眼前。
可胸口的灼痛未消,玉锁仍在震颤,萧玄策的脚步仍在逼近碑林深处。
她抬手抹去嘴角鲜血,眼神却比寒夜更冷。
然后,她猛然咬破舌尖。
精血喷涌而出,顺着喉咙滑入心脉,瞬间封住那即将失控的共鸣。
血雾弥漫。
她撑起身,踉跄走到墙边,指尖蘸血,在斑驳墙面上缓缓写下师父临终遗言:
“律不能护人,不如一把火烧了。”
笔锋未停。
又添一笔——她猛然咬破舌尖,剧痛如针扎入神魂,一腔精血喷涌而出,顺着喉管滑落心脉。
那血不是凡物,是判官之血,是与冥途契约绑定的命火精粹。
刹那间,玉锁嗡鸣震颤,仿佛有千斤巨石压住即将失控的共鸣,心口“生”字微弱闪烁,像风中残烛被强行护住最后一缕火苗。
指尖蘸血,她在斑驳墙面上缓缓划下师父临终前那句遗言——
笔画未干,她顿了一瞬,眼神却愈发清明。血指再动,添上一笔:
“但我烧,不是为了毁,是为了——留一线生机。”
字迹歪斜,却如刀刻入墙皮,渗进砖缝,竟隐隐泛起一丝幽光。
那是她以自身命火为墨、魂念为引写下的誓言,非怒吼,非反抗,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决断。
她抬眼,直视虚空中那具盘坐焦尸。
“师祖,”她的声音极轻,却穿透幻境,“您要焚天,是因为不信人心能守律;而我信……哪怕只有一线。”
老判空洞的眼窝骤然爆发出赤焰,整座焚殿剧烈震荡,残梁断裂,冥火如瀑倾泻而下。
他怒啸,声如九雷齐炸,震得沈青梧七窍渗血:“宿命已定!你不过是我执念延续的容器,竟敢言‘不信’?!”
冥途残丝疯狂缠绕,欲将她拖入深渊,重塑为焚天之火的第一祭品。
可就在那一瞬,她猛地将玉锁按入心口旧伤——那里,曾被萧玄策亲手钉入命契铁钉,如今血肉翻卷,骨裂筋崩。
她以痛为引,命火逆流而上,灌入识海深处那面残破“心镜”。
镜面裂痕蔓延,银焰倒卷,竟是反向封禁冥途本源通道!
“你竟敢拒承宿命?!”老判咆哮,焚殿轰然欲塌,灰紫天幕撕裂,万魂哀嚎汇聚成潮,扑向她仅存的一缕清明。
可她不懂。
哪怕身体寸寸龟裂,哪怕魂魄几近溃散,她仍立于破屋中央,衣袂染血,发丝飞扬,宛如一尊自地狱爬出的判官雕像。
银火自她头顶冲天而起,硬生生劈开冥途裂隙,将老判残念逼退半寸。
那一道光,不似地府阴火,也不属人间阳炎,而是源自她自身——属于代罪者、背叛者、继承者、守护者的三重魂火交融,点燃了尚未觉醒的冥途本源。
烬瞳在金钗碎片中低语,声音几不可闻:“你挡住了他……可他也看清了你。”
冷风再度穿窗,碎雪纷飞。
墙上的血字缓缓蒸腾出雾气,竟在空中凝成一道模糊符印,转瞬即逝。
屋外,无声无息。
可冷宫上空乌云翻滚,如黑潮奔涌,似有某种古老存在正悄然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