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佩乐微微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朦胧醉意问道:“尊上,女子就一定非要结婚不可吗?不结婚……便不行吗?”
张潇一沉默片刻,缓声道:“昭音,这要看你自己如何想。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终究是为自己而活,而非活给旁人看。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便是最好。你若真心不想结婚,那便不结。道场的律法,便是你最大的依凭。”
沈佩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无奈覆盖,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道理……道理是如此。可身处其中,才知道太难了……”
世俗的目光,母亲的期盼,家族的责任,像一张无形的网,缠绕着她。
她说着,又自斟了一杯酒。
一旁的周颜听到此处,联想到自身的经历,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坐在她旁边的刘茂立刻察觉,紧张地小声问道:“颜…周主事,怎么了?”
他一时情急,差点脱口而出更亲昵的称呼。
周颜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我今年已十七了,却连个‘字’都没有。”
她停顿片刻,看向众人,“你们可知为何?”
这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沈佩乐抬眼,带着些许疑惑道:“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取字,以示成人。怎会无字?譬如我的字,昭音,便是祖父当年所取。”
周颜低着眉说道:“家父虽是秀才,却古板固执。他认为,女子的字非同小可,须得在出嫁之后,由夫君亲自取予,方合礼制……故而,我一直未有字。”
她语气平淡,却让听者能感受到那份被至亲之人以“礼”为名所轻慢的委屈。
张潇一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与她前世看过的古装剧里及笄取字的普遍认知完全不同,不禁愕然。
刘茂忙接口道:“呃…此事,确有此俗。家母的字,便是婚后由父亲所取。”
他语气带着对父母的推崇。
“父亲言,为妻子取字,乃闺阁之趣,亦显敬重。家母得字后甚是欣喜,夫妻二人更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此举想来亦是增进夫妻情谊的一种方式。”
他作为男性,本能地从夫妻恩爱的角度理解此事,却难以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女子在婚前被剥夺这一象征成人与独立身份的微妙处境。
他话音刚落,便感到数道目光瞥向他。
织织复眼中流光微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让他顿时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却又不知具体错在何处。
张潇一心中暗叹,改变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真正提升女子的地位,果真任重而道远。
一直安静倾听的青灵,忽然开口,它清澈的目光落在周颜身上,温和道:“周颜,你想要一个字吗?”
作为周颜的上司,与周颜共事日久,它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平静外表下,那份对自身价值的认可渴望。
对于人类“取字”的习俗,它十分了解,这通常是长者赐予晚辈的礼物和期许,关乎身份与尊严。
周颜没想到青灵会直接问出这句话。
微微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想。”
一个字,道尽了无法言说的期盼。
青灵看向张潇一,语气自然地说道:“既然如此,何不请母神为你取一字?母神乃道场之主,万灵敬仰,由母神赐字,份量远胜一般人,最是合适不过。”
周颜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与难以置信的光彩,立刻抬头,充满期盼地望向张潇一。
“我?我来取字?!” 张潇一猛地瞪大眼睛,差点被口中的猴儿酒呛到。
她,一个起名废!
给周颜这样一位能干的下属取表字,这压力也太大了!
万一取不好,岂不是贻笑大方?
她顿感头疼不已,暗中用意念焦急地向青灵传讯。
【青灵,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哪会取什么字啊!】
【古人取字讲究那么多,要有什么文化内涵,还要和名关联呼应,这不是为难我吗?!】
青灵的意念回应理性分析道:【母神,周颜最是敬仰崇拜您,由您赐字,于她而言意义非凡,远胜他人。】
张潇一默然。
她知晓周颜对她的忠诚与信仰极其纯粹浓烈,是道场第一个狂信徒。
看着周颜那充满信赖和渴望的眼神,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
“咳……取字乃是大事,关乎一生,不可如此匆忙草率。且容我回去细细思量,务必取一个寓意深远、匹配得上你才德的好字。”
周颜一听,眼中光彩大盛,立刻起身,郑重行了一礼:“谢尊上!……静候尊上佳音。”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而张潇一表面维持着淡定,内心已在疯狂思索,回去立刻翻书!就不信起不出一个好听又有文化的字!
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终是吃完了,亭内香气仍未散尽,众人却已是心思各异,饱足之余更添几分感慨。
张潇一摸着怀里暖融融的和雀,心满意足。
不枉她费尽心思让药猴们在陕西各地搜寻辣椒,今日终于得以一饱口福,这顿火锅吃得甚是酣畅,只觉得浑身都暖透了。
沈佩乐几杯猴儿酒下肚,此刻已是醉意朦胧,眼波流转间带着水光,双颊绯红。
但她仍强自维持着平日里的端庄仪态,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凳上,若非眼神略显迷离,几乎看不出已是醉了。
周颜则眼带兴奋,这一顿饭就属她吃得最为投入畅快,手下筷子几乎没停过,毫不犹豫地横扫了半桌食材,此刻正心满意足地小口啜饮着清茶解腻。
刘茂则是边吃边不忘照料周颜,添茶、递帕、涮她爱吃的菜,动作自然又殷勤。
看得在座的其他几位和灵兽们都觉得自己像是几千瓦的电灯泡,明晃晃地杵在这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周颜见大家都已停箸,看到身旁沈佩乐醉态可掬却强撑的模样,便主动开口道:“沈姐姐像是醉了,我送她回去吧。”
沈佩乐闻言,立刻摇头,声音比平时软糯了几分,却带着固执:“没醉……不回去。”
张潇一看了看亭外已然昏暗的天色和呼啸的寒风,劝道:“不回去?如今天色已晚,外面天寒地冻,你待睡在哪里?”
沈佩乐醉眼迷蒙地四下看了看,竟抬手一指冰凉的石板地,认真道:“睡……这里。”
刘茂在一旁忍不住失笑,低声道:“这怕是真醉了。”
都能指地为席了。
张潇一见状,知她这般状态回去恐惹沈母更添担忧,便开口道:“既不愿回去,今晚便先歇在我那里吧。院子总有空房。”
周颜闻言,觉得此法最为妥当,点头赞同:“有劳尊上了”
“无妨。”张潇一摆摆手,正欲起身,织织已先一步动作。
“母神,我来吧。”织织轻声说着,优雅地俯身,轻松地将虽然保持坐姿但已有些摇晃的沈佩乐打横抱起。
沈佩乐似乎觉得这怀抱甚是安稳舒适,下意识地往里靠了靠,并未挣扎,依旧维持着那副“我没醉”的端庄表情。
张潇一自己也抱紧了怀里暖和得像个小火炉的和雀,笑道:“走吧。”
于是一行人离开暖亭,踏着渐起的月色向小院行去。
织织抱着乖巧不闹的沈佩乐,张潇一抱着同样温顺乖巧的和雀,一人一雀都安安静静,只剩下脚步声和寒风掠过树梢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