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将炸毛的夫人安抚下来,蒋仁峥望着她难掩关切的脸,心中暖流涌过,想及未来又难免有些忧虑。
他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将思忖了一路的想法说了出来。
“……夫人,今日之事实在是…我是想咱们是不是考虑搬个家?去个更安稳些的地方?”
蒋夫人刚平复下去的眉毛瞬间又拧了起来,凤目圆睁,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好端端的搬什么家?”
她眼神里透出狐疑。
“蒋仁峥,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怕被道场清算?”
蒋仁峥闻言心里叫苦,脸上浮现无奈的苦笑,家有如此精明的悍妻看着,他哪有那个胆子啊?
但他不敢这么说,话语到了嘴边转了几个弯,连忙摆手:“夫人哪里话!有夫人这般贤惠能干的妻子日日监督,为夫便是有一星半点的歪心思,也早被夫人掐灭在萌芽里了,怎会做那等自毁长城之事?”
“那你为何突然想搬家?”蒋夫人追问,语气缓和了些,依旧不解。
蒋仁峥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夫人你看,这道场对平民百姓自然是极好的,分田分地,仁政频出。”
“可对咱们这等略有家资的人家…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就是那待宰的家禽。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便切上一刀。今日是田亩,明日谁知会不会是商铺、宅院?咱们若再不思退路,只怕…只怕迟早落得对面张家那般下场啊!”
蒋夫人听完,却摇了摇头:“我看未必。咱们家行得正坐得直,在这城固县也算有几分仁善之名。平日里修桥铺路、施粥赠药,从未间断。”
“咱们一没欺男霸女,二没逼死人命,三没对抗新政,道场便是要杀人立威,总要讲个理字吧?难不成还能无凭无据就杀人抄家?”
她也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也细细观察了,这道场行事,虽手段雷厉,却也算得上端正。你瞧他们驻军许家庙镇这些时日,可有一兵一卒扰民?可拿过百姓一针一线?自来便帮镇上铲雪,救灾。不像明军,说是官兵,跟蝗虫过境的匪寇就没啥区别!”
“如今正是新旧交替之时,有些人利益受损,自然不甘心,跳出来反抗。道场杀一批,拉一批,再正常不过。所以当时他们上门清丈田亩,我便做主,痛快给了,结个善缘总好过结仇。”
蒋夫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她出身四川官宦之家杜家,自幼耳濡目染,对政局变幻自有一番见解。
她瞥了一眼自家这胆小怕事的丈夫,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这没用的男人,也就是运气好娶了她这么个有主见、有能力的宝贝,不然早不知被人坑骗多少回。
“可是……可是……”蒋仁峥捋起胡须,皱着眉头,还想说什么。
她没好气地打断道:“还想着搬家?搬哪儿去?南方倒是没道场,可那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排外得紧,邪祟说不定比咱这儿还多。道场来了,至少先清理了邪祟与匪寇,让大家能睡个安稳觉!”
“你就没发现,自从城固归属道场后,这十里八乡的治安都好了不少?”
“以往咱们行商,哪个月不得耗费大把银钱打点各路牛鬼蛇神才能勉强经营?如今道场可曾收了咱们一分额外的保护费吗?”
“你呀,一天天的,光看见坏处,半点好处不入眼!”
蒋仁峥被夫人连珠炮似的一顿训斥说得哑口无言,仔细一想,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讪讪地点头:“是是是…夫人说的是,是为夫思虑不周,杞人忧天了。”
杜如妦见他听进去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安排起正事:“王家村那些地,给了就给了,本就是租种出去的,如今不过是还于农户,何必耿耿于怀。”
“回头你把蒋叔也叫回来吧,他现在那里正也不是村里正经选的,如今村里都不是咱家仰户了,没必要再让他留在那儿碍眼,免得引人多想。”
蒋仁峥思考片刻,点头道:“好,我回头就派人去问问蒋叔的意思。他若愿意回来,咱家庄子上正好缺个管事的,让他去养老。若他念旧不愿离开,咱们也需尊重他老人家的意愿。”
“行,就按你说的办。”杜如妦爽快应下,总算露出了点笑意。
她这个丈夫,虽然胆子小、没主见,但心地还算良善,懂得尊重人,这也是她愿意一直替他操持的原因。
京师的雪,下得比汉中更绵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将紫禁城的朱墙黄瓦染成苍茫寂寥的银白。
崇祯抱着一个暖炉,静立在乾清宫殿门的廊下,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出神。
寒气扑面,他却恍若未觉。
一旁随侍的小太监急得团团转,拿着一件厚实的玄狐皮披风,小心翼翼地给皇帝披上。
“皇爷,外头天寒地冻的,龙体要紧啊!您要瞧雪,咱在殿里头瞧着不成吗?万一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崇祯仿佛没听见,目光依旧停留在纷纷扬扬的雪幕上,眼神空洞而疲惫。
自他登基以来,大明朝便似陷入了无边的风雪之中,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从未停歇。
他夙兴夜寐,节俭勤政,试图力挽狂澜,却总觉得像是在泥沼中挣扎,越陷越深。
有时夜深人静,他也会禁不住扪心自问:是否真是自己德不配位,才惹得上天降下如此多的灾异警示?
各地的灾情奏折,就像这殿外的雪花一样,源源不断地飞入京师,堆满他的御案。
每一份都是一声声泣血的哀鸣,都是急待钱粮的救援。
可他这个皇帝,守着名义上富有四海的江山,国库里却空虚得能跑马,连半分赈灾的银两都难以筹措。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带着一摞新的奏折,踩着积雪匆匆走来。
一见皇帝竟站在风雪中,顿时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礼仪,急步上前,声音又急又心疼:“皇爷!您怎么站在这风口里!这要是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他转头便训斥那小太监:“你这奴才怎么当的差?竟让皇爷在此受冻!还不快……”
崇祯这才回过神,微微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不干他的事,是朕自己想站一会儿。大伴,莫要斥他。”
他的目光转向王承恩身后那摞新的奏章,嘴里泛起苦涩,“又是哪里来的要钱要粮的折子?还是哪处又起了民变,或是边关告急?”
他的语气里尽是麻木的无奈,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下一个坏消息。
王承恩脸上却绽开一个与这阴沉天气格格不入的笑容,连声道:“皇爷,这回不是!不是要钱粮的,是天大的好消息,是大喜事!”
“好消息?”崇祯一怔,黯淡的眼眸泛起一丝微光。
在这四面楚歌、焦头烂额之际,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皇爷,外头冷,快进殿暖和暖和,容奴婢细细禀报!”王承恩搀着崇祯的胳膊,将皇帝劝回了温暖如春的殿内。
地龙烧得正旺,与殿外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崇祯在御榻上坐下,将暖炉搁在一边,看向王承恩:“说吧,是何好消息?能解朕燃眉之急否?”
王承恩脸上笑开了花,躬身回道:“能!太能了!皇爷先前最忧心地方灾害,有转机了!”
他翻开最上面一份急报,语气兴奋:“是那位神尊,已然遣派了大量人手和神兽,前往各重灾区救援赈济了。听说他们有一种新炼制的丹药,能强身健体、抵御严寒,已分发给不少灾民。”
“其中所需钱粮,皆由道场一力承担,无需朝廷拨付一分一毫,灾情已然缓解了大半!”
崇祯闻言,猛地坐直了身体:“当真?”
“千真万确!”
听到回复,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有灾情得缓的如释重负,又有难以言喻的复杂——大明王朝的困境,最终竟要依靠一个外人来解救。
王承恩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心思,连忙补充道:“皇爷,这是好事啊!说明神尊心里还是装着大明。祂出手,总好过灾民流离失所,酿成民变不是?而且,听闻道场此次并未借此扩张地盘,只是纯粹救灾,事后便撤走了大部人马。”
崇祯缓缓靠回椅背,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喃喃,像是在问王承恩,又像是在问自己:“是啊,缓解了。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