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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风城的寒冬,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咽喉,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出那无休止的冰冷囚笼。

凛冽的北风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刮过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从狭窄的巷道到空旷的广场,从摇摇欲坠的茅屋到朱门紧闭的深宅大院,一丝不苟地搜刮着,带走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积雪虽然不多,稀薄地覆盖在屋顶和背阴处,但那深入骨髓的湿冷,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衣衫,刺入皮肉,缠绕在骨头上,远比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更令人煎熬、更难以忍受。屋檐下悬挂着长长的冰凌,像野兽的獠牙,滴落的水珠还未触及地面,便在呼啸的寒风里凝成了冰屑。

凌云蜷缩在破庙那最阴暗、最避风的角落,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冰冷的砖石缝隙里。他身上裹着的,是从咽了气的老乞丐身上扒下来的那件更加破烂不堪的棉袄。老乞丐的死,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那冰冷粗糙的触感,让他好几天都心神不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张枯槁灰败的脸。破庙里死寂的空气,似乎也凝固着老人最后的气息。

然而,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的胃,也攥紧了他所有的思绪。生存的本能,终究如同汹涌的潮水,彻底压倒了那点微弱得可怜、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感伤。它冷酷地冲刷着一切无用的情绪。

他必须活下去。

必须活下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找到一份稳定的活计,一份能让他每天换取哪怕一个硬邦邦冷窝头、半碗稀粥的活计。哪怕那活计再卑微,再肮脏,再令人作呕,他也必须去做。尊严在求生的欲望面前,轻如鸿毛。

这些天,他几乎跑遍了青风城的大街小巷,踏着冻硬如铁的积雪,迎着刀子般的寒风。他逢人就问,见到任何可能雇佣人手的铺子、作坊、住户,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凑上前去,舔着干裂的嘴唇,用尽力气挤出卑微的询问:“老爷、掌柜的、东家……您这儿……需要帮手吗?”洗碗、扫地、搬运沉重的货物、清理堆积如山的垃圾,甚至是帮人清理那污秽不堪、蛆虫蠕动的猪圈……只要能换来一口吃的,哪怕半块发霉的饼,他都愿意去做,愿意立刻扑上去。

可他这副模样——病恹恹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面黄肌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再加上那件散发着浓重霉味、汗味和死亡气息的破棉袄——这副尊容,如同一块移动的污秽招牌。大多数雇主远远瞥见,便已皱紧了眉头,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不等他靠近,就极其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去去去!哪里钻出来的叫花子?臭死了!快滚,别脏了我的地方!”一个胖乎乎的米铺老板捂着鼻子,像避瘟疫般后退。

“啧,看你这风吹就倒的身子骨,怕是连扫帚都拿不稳当,还想干活?别死在我铺子门口晦气!”绸缎庄的伙计叉着腰,满脸讥讽。

“滚远点!臭要饭的!别在这儿碍眼,耽误老子做生意!”酒楼门口凶神恶煞的伙计甚至作势要踢他。

类似的话语,尖锐刻薄,如同淬了冰的毒针,他听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拒绝,每一次驱赶,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他那早已千疮百孔、被现实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尊严上,再狠狠地、缓慢地割下一块血肉来。痛楚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冰冷。

但他没有放弃。

不敢放弃。

也不能放弃。

老乞丐蜷缩在角落里,临断气前那句微弱却固执的话,如同一点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冷死寂的心底深处,顽强地燃烧着,释放着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

“小子……人活着……总得……总得有点念想……”

这念想,就是活下去本身。

是明天清晨醒来时,还能感受到胸口那微弱的起伏。

是活下去,就有……也许……可能……存在的希望。

终于,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双脚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一个渺茫的、散发着恶臭的机会,极其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城南那片巨大的、臭气熏天的粪场,需要一个挑粪的杂役。

一个长期的杂役。

说是杂役,其实干的就是整个青风城最肮脏、最卑微、最被人唾弃、也最没有人愿意沾手的活计——用沉重的木桶,将城里各家各户积攒的污秽粪便,一担一担,从城里的公厕、大户人家的后巷,挑到数里之外、苍蝇如云的城外粪场去。这活计,连最落魄的流浪汉都唯恐避之不及。

管事的是个满脸横肉、身材壮硕的汉子,正裹着厚厚的棉袄,缩在粪场边一个勉强能挡风的窝棚里。看到出现在窝棚门口、被寒风裹挟而来的凌云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惊愕,随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浓重的怀疑,目光像在挑剔一件刚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毫无价值的破烂。

“你?”他嗤笑一声,粗声粗气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破风箱在响,“就你这小身板?能行吗?”他毫不客气地用粗短的手指上下指点着凌云,从枯草般的乱发,到破棉袄下露出的嶙峋锁骨,再到那双几乎冻烂的破草鞋,“小子,别逞强,这活可不是你这种风吹就倒的小鸡仔能干得了的。累得很,要力气!而且……”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凌云的反应,然后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很臭!臭得要人命!懂吗?臭得连狗都不愿意靠近!”

“挑……挑粪……”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铁弹,狠狠砸进凌云的耳朵里,又顺着冰冷的血液直冲上他的脑门。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恐惧、羞耻和生理性反胃的恶心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那单薄的胸膛里撞出来。胃部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口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双脚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退缩,逃离这片散发着地狱般恶臭的土地。

挑粪?

让他去挑粪?!

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疯狂地嘶吼、挣扎:

他是凌云!

是曾经光芒万丈、被无数人仰望的天选之子!

是青云宗内定的、未来的少宗主!

曾经的他,立于青云之巅,俯瞰众生,衣袂飘飘,不染尘埃。宗门内精舍华庭,灵气氤氲,何曾与这等污秽有过半分接触?弟子们见他,无不躬身行礼,口称“少宗主”!

如今,却要在这冰天雪地里,与粪便污物为伍,像一个最下贱的奴隶,挑着沉重的粪桶,忍受着世人的唾弃和鄙夷?

这……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让他痛苦万分!这简直是将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凌云之志,都扔进这肮脏的粪坑里践踏!

可是……他再次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凹陷下去的触感清晰地传递着深入骨髓的饥饿和刺骨的寒冷,仿佛这两者已化作实体,紧紧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

管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似乎一眼就洞穿了他内心那丝微弱的挣扎和动摇,脸上瞬间堆满了不耐烦,粗鲁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驱赶:“干不干?少磨蹭!不干就立刻滚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想干活的人满大街都是!”

“干!”

凌云几乎是耗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这个字像是从被巨石碾压过的喉咙深处,从紧咬的牙关中生生撕裂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

尊严?

在这冰天雪地里,在两个能带来短暂暖意和饱腹感的热腾腾窝头面前,那虚无缥缈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填不饱肚子、驱不散寒冷的奢侈品罢了。

管事的嘴角向上扯了扯,牵动出一个极其刻薄和嘲讽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件卑微玩物的屈服:“行!算你识相!给你一天时间,把城南三条街所有住户的粪桶给老子清干净,一桶不剩地挑到城外的粪场倒掉。干利索了,每天管你两个窝头,晌午再加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干砸了,或者手脚慢了,趁早给老子滚蛋!”

两个粗糙的窝头,一碗寡淡的稀粥。

这就是他一天辛苦挣扎所能换来的全部。

却也是他在这个冷酷寒冬里,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微弱火种。

凌云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堵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个简单的“嗯”都显得无比艰难。

管事的随手从墙角抄起一副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木桶和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扁担,嫌弃地扔到他脚边。木桶边缘结满了黑黄相间的硬痂,散发着一种混杂着腐臭、酸败和霉变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刺鼻恶臭。扁担的木质也被无数双肩膀磨砺得异常光滑,诉说着它漫长的服役史。

凌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捏紧鼻子,强忍着那股几乎要将他掀翻在地的浓烈气味,将那根冰凉的扁担扛上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肩膀。

冰冷的、沉重的木头,狠狠地压在早已失去脂肪和肌肉缓冲的肩胛骨上,传来一阵尖锐到钻心的疼痛,骨头仿佛在咯吱作响。他身体晃了一下,却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没吭一声,只是深深地埋下头,按照管事指点的方向,迈开了沉重的脚步,朝着第一条街的尽头走去。

他那浸透了屈辱与求生渴望的挑粪生涯,就在这污秽与严寒交织的清晨,正式开始了。

第一户人家的粪桶,孤零零地放在后院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被一块腐朽的木板勉强遮盖着。

当凌云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掀开那块沾满污渍的木板时,一股极其浓烈、犹如实质般的、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地狱之门洞开,瞬间猛烈地扑面而来,狠狠地撞击着他的感官!

那气味是粪便发酵后的腥臊、污水长期淤积的腐臭、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尸体腐烂般的酸腐气息的恐怖混合物。它像无数只无形而粘腻的手,蛮横地堵住了他的鼻孔,掐紧了他的喉咙,甚至试图钻入他的眼睛和耳朵。

凌云的胃部立刻剧烈地痉挛翻腾起来,一股酸水直冲喉咙。

他无法控制地踉跄着后退了一大步,猛地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腹部剧烈的疼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罢休。

“咳咳咳……呕……咳咳……”

生理性的泪水混杂着鼻涕,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糊满了他的脸。

这恶臭,比他最坏的想象,还要浓烈一万倍!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一个绝望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自己真的能忍受这种非人的气味,完成这如同酷刑的工作吗?

“喂!外面那个挑粪的!死了吗?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手脚麻利点!”一个尖锐而刻薄的妇人声音,不耐烦地从紧闭的窗户后面呵斥出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凌云浑身一颤,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再次逼自己靠近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源头。他拿起旁边一个同样污秽不堪的长柄粪勺,手臂因为极度的抗拒而剧烈地颤抖着,将那桶里粘稠、深褐色的秽物,一勺,又一勺,缓慢而艰难地舀进自己的木桶里。

那些粘腻、恶心的污物沾在勺子上,又沉重地滴落进桶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嘟咕嘟”声。每一次声响,都伴随着更加浓烈的恶臭升腾而起,挑战着他忍耐的极限。凌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调动起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的力量,才终于将两个硕大的木桶勉强装满。

当他将沉重的扁担再次扛上肩膀,试图直起身子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天地仿佛都在旋转。肩膀上传来的沉重压力,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恐怖,那重量仿佛要将他单薄的身体直接压垮在地。他踉跄着,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几乎无法站稳。

“哈哈哈……快看那个傻子!走路都打晃了!”

“啧啧啧,真是可怜又可悲,为了两口吃的,连这种活都肯干,跟条野狗有什么区别?”

“离他远点!离他远点!臭死了!别让他身上的晦气沾到我们!”

几个路过的行人,恰好看到他这副狼狈不堪、摇摇欲坠的模样,立刻夸张地捂住口鼻,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绕开,同时毫不掩饰地投来鄙夷的目光,嘴里吐出刻薄的议论和肆无忌惮的嘲笑。

甚至有人嬉笑着,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轻佻地朝他身上扔来,就像在戏弄一只肮脏的流浪狗。

凌云的脸颊瞬间像被火烧一样滚烫,随即又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汹涌的屈辱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恨不得立刻扔掉这该死的扁担,原地消失,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

可是……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肩上那两桶沉甸甸的污秽,手又不由自主地按向自己那空空如也、因饥饿而阵阵绞痛的肚子。

两个窝头……

一碗稀粥……

他必须忍下去。没有选择。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几乎要将牙齿咬碎,深深地埋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他尊严尽丧、几乎窒息的炼狱之地。

那根光滑的扁担,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沉沉地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越来越重,粗糙的木头边缘摩擦着单薄的衣衫和皮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要生生嵌入他的肩胛骨里。桶里污浊的粪水,随着他艰难的步伐,不断地晃荡、泼溅,偶尔有几滴冰冷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液体飞溅出来,落在他早已破败不堪的棉袄上,迅速洇开,散发出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不敢抬头去看周围任何一张面孔,只能死死地盯着脚下坑洼不平、布满污雪和泥泞的道路,一步,又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挪动着,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从城南到那臭气熏天的城外粪场,足有三里地的路程。

这三里地,对于此刻背负着沉重肉体和精神枷锁的凌云而言,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比传说中跨越千山万水的万里长征还要艰难百倍。

每一步,都像是在烧红的刀刃上行走。

身体的极度疲乏和尖锐的疼痛,咬咬牙或许还能强撑。

但那些无处不在的、针扎般的鄙夷目光,那些如同毒蛇钻进耳朵的尖锐嘲笑,那些捂着鼻子、唯恐避之不及的极端嫌弃……却如同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狠狠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往昔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曾几何时,他身着锦罗绸缎,珍馐美味唾手可得,仆从如云,前呼后拥。

别说挑粪,即便是沾染了一丝尘土的东西,他都不会屈尊降贵去触碰一下。

那些此刻肆意嘲笑着他的凡夫俗子,在他曾经的辉煌面前,连抬头仰视他的资格都没有,卑微如尘土。

可如今……

他却沦为他们茶余饭后肆意取笑的对象。

沦为一个为了两个最廉价的食物,就能忍受世间最不堪之屈辱的挑粪杂役。

“呵……”

一声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充满无尽悲凉和浓烈自嘲的冷笑,从凌云干裂的唇间溢出。

或许,这就是天道轮回吧。

这就是对他曾经骄纵跋扈、目中无人、视众生如草芥的报应。

他继续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前走,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棉袄内衬,刺骨的寒风一吹,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冻得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恶臭无孔不入,劳累深入骨髓,寒冷冻结血液,屈辱撕裂灵魂……

这些感觉疯狂地交织、撕扯,形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几乎要将他仅存的意志彻底碾碎、吞噬。

就在他望见粪场那低矮的围墙,精神因终点在望而出现一丝松懈的瞬间,意外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粪场边缘的地面,常年被泼洒的粪水浸透,又混合着冰雪,早已变成一片湿滑、粘腻、深不见底的黑色泥沼。

凌云一脚踏下,脚底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惊呼刚冲出喉咙,他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向旁边一个巨大的、翻滚着墨绿色气泡的粪坑倒栽下去!

肩上的木桶也随之猛烈倾斜,里面粘稠、冰凉的粪水,“哗啦”一声巨响,如同决堤的脏污洪流,劈头盖脸地泼了他满身满脸!

腥臭、滑腻、冰冷刺骨的污物,顺着他的头发、眉毛、脸颊、脖颈疯狂地流淌,瞬间浸透了他那件本就单薄的破棉袄,湿漉漉、粘糊糊地紧贴着他每一寸皮肤,那浓烈到令人灵魂出窍的恶臭,瞬间将他包裹,熏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万幸的是,在身体完全失控坠落的刹那,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坑边一根用来固定围栏的、同样沾满污物的粗粝木桩,才避免了整个人彻底没入那深不见底、翻滚着死亡气息的粪坑之中。

但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彻底成了一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沾满粪水污泥的“粪人”,狼狈得如同从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怪物。

“哈哈哈……快看啊!那个挑粪的差点掉进大粪坑里淹死啦!”

“活该!太好笑啦!变成屎人咯!”

“真是活该!谁让他干这种下贱肮脏的活!臭死啦!”

几个在不远处雪地里追逐打闹的顽童,目睹了这惊险又滑稽的一幕,立刻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毫无怜悯的哄堂大笑,甚至兴奋地抓起地上的雪块和泥巴,用力地朝他身上扔过来。

凌云整个人趴在冰冷刺骨、散发着恶臭的泥泞里,感受着那粘稠、冰冷的污物紧紧包裹着身体,那浓烈到极致的恶臭几乎堵塞了他的呼吸,耳边充斥着那些尖锐刺耳、充满恶意的哄笑和嘲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恶心。

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极致的愤怒和灭顶的屈辱!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地、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杀意,盯向那几个哄笑不止的孩童!

那几个孩童被他这恐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但随即,或许是仗着人多,或许是觉得他不敢反抗,脸上又露出了更加放肆的挑衅表情,甚至有人朝他吐口水。

凌云的拳头,在污泥中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几乎要刺穿掌心的皮肉,渗出了暗红的血丝,混合着泥污。

一股狂暴的冲动在血液里奔涌——他想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个小崽子狠狠地揍倒在地!想让他们用身体记住,就算他此刻卑微如尘、满身污秽,也绝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践踏、肆意嘲弄的对象!

可是……

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件被粪水彻底浸透、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上。

当他的目光扫过自己那双因为长期饥饿和过度劳累而枯瘦如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

最终,那紧握的拳头,还是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缓缓地、极其不甘地松开了。

算了。

和一群懵懂无知、只知欺软怕硬的顽童计较,又能改变什么呢?

除了让自己此刻的处境更加难堪和绝望,还能得到什么?

他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灼烧着他的气管,强迫自己将那股毁灭般的怒火压回心底最深处。

然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双手死死抠住那根沾满污物的木桩,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那令人绝望的泥泞中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的头发纠结着污泥,脸上糊满了黑黄相间的秽物,破棉袄湿透沉重,整个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恶臭。他像一个刚从十八层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被彻底遗弃的怪物,狼狈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

他没有再看那些孩童哪怕一眼,只是默默地、机械地弯下腰,在泥泞中摸索着捡起那根磨得光滑的扁担和两只空了的木桶,然后拖着如同灌满了铅、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一步一个泥泞的脚印,将桶里仅存的一点粪水倒进那巨大的、翻滚着绿色气泡的粪池。

做完这最后一步,他才像一个彻底耗尽了所有生气的提线木偶,拖着疲惫不堪到了极致、浑身散发着冲天恶臭的残躯,一步一挪地朝着管事那间小屋的方向走去。

管事的看到他这副比乞丐还不如的模样,只是嫌恶地皱紧了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捏着鼻子,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极端厌恶的神情,然后才慢吞吞地从屋里拿出两个早已凉透、硬邦邦的窝头和一碗几乎全是水、只飘着几粒米星的稀粥,像施舍给路边的野狗一样,远远地、直接扔到了他脚边的泥地上。

“拿去!赶紧滚!明天再这么晚,就别来了!晦气!”

凌云默默地弯下腰,捡起那沾了泥的窝头和那碗冰冷的稀粥。连说一句“谢谢”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了。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到一个背风的、堆满杂物的无人角落,背对着整个世界,迫不及待地将那碗冰冷刺骨、寡淡无味的稀粥仰头灌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聊胜于无的湿润感。

紧接着,他如同饿鬼投胎,狼吞虎咽地将那两个又冷又硬、粗糙得割嗓子的窝头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吞咽。那粗粝的口感,在此刻的他口中,却仿佛成了世间最极致的美味珍馐,每一口都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满足。

直到将最后一点食物残渣都艰难地咽下肚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那一直如同无底洞般空荡、绞痛的胃袋,终于有了一丝被填塞的、沉重的饱腹感。

身体那深入骨髓的疲惫,精神上那几乎将他撕裂的屈辱,似乎也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一点食物,而稍微得到了一丝缓解,不再像之前那样尖锐得令人发狂。

他无力地靠在一堵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无法消散的恶臭。

身上的污秽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但他麻木的嗅觉似乎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地狱般的折磨。

肩膀处传来一阵阵被重物长时间压迫后的、深入骨髓的酸痛和尖锐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今天所承受的非人劳累。

但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却不再像清晨出发时那样,充斥着强烈的屈辱和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愤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到极点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过度透支,耗尽了所有情绪的能量,暂时麻痹了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或许是因为,当最原始、最迫切的生存需求得到一丝微弱的满足时,那些曾经视若生命的尊严和骄傲,在赤裸裸的生存现实面前,就变得如此的苍白和不堪一击。

至少,他今天活下来了,没有被饿死,也没有冻毙街头。

至少,他得到了两个能填饱一点肚子的窝头和一碗能带来一丝暖意的稀粥,这足以支撑他熬过又一个寒冷刺骨的漫漫长夜。

至少,他有了一个无比明确、无需任何思考的目标——明天继续去挑粪,用肩膀上的痛苦和鼻端的恶臭,去换取那维系生命的两个窝头。

这种简单到极致、卑微到尘埃、只为了“活下去”三个字而机械劳作的状态,虽然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艰辛,却意外地让他那一直漂浮在绝望深渊之上、充满了迷茫、仇恨和不甘的灵魂,找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寄托。

不必再去回想过去锦衣玉食、呼风唤雨的辉煌,那只会带来更深的痛苦。

不必再去恐惧未来那一片漆黑、似乎毫无希望的绝望深渊,那只会让人彻底崩溃。

不必再去纠缠于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命运的不公,那只会徒增煎熬。

现在,他只需要想着,如何熬过今天的肩膀剧痛,如何清空今天的粪桶,如何拿到那维系明日性命的两个窝头。

这种简单到残酷的生存逻辑,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救命稻草,让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和污秽中,奇迹般地找到了一丝可以短暂立足的、微弱的支撑点。

凌云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色、散发着冲天恶臭的破棉袄,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虽然填了些食物、却依旧因长期饥饿而显得干瘪的肚子。

他慢慢地、极其吃力地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迈开依旧沉重酸痛的腿,朝着城外那座废弃破庙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

身上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让街道上零星的行人纷纷惊恐地捂鼻避让,如同躲避瘟神。

但他再也没有像今天清晨第一次挑粪时那样,感到难堪和愤怒。

他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污泥的破草鞋上,一步,又一步,无比缓慢,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坚定,向前走着。

挑粪的工作,卑微到了泥土里,肮脏到了骨髓中,辛苦到了每一寸骨头都在哀鸣。

但它能让他活下去。

能让他在这似乎永无止境的、冷酷的寒冬里,找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精神寄托。

这就够了。

至于未来会怎样……

他不知道。

也无力去想。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

用这双曾经握过价值连城的上品法器、如今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再次挑起那副沉重无比、散发着地狱气息的粪桶,一步一个泥泞的脚印,一步一个沉重的喘息,在这绝望的人世间,艰难地、卑微地、顽强地活下去。

凌云那瘦削、佝偻的身影,被其中一盏灯笼的光晕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肮脏的石板路上,像一个扭曲而孤独的幽灵。

他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依旧浓烈得足以驱散行人。

从事着世间最卑微的工作,承受着人间最不堪的屈辱。

身体的极度劳累,却意外地榨干了他所有的杂念,给了他一丝近乎麻木的精神寄托。

没有尊严,没有骄傲,没有希望,只有烙印在骨髓深处的、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本能。

而这,或许也是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在失去一切之后,唯一能死死抓住、赖以喘息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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