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峰的夜,历来被公认为青云宗七十二峰之中最为卓绝的景致。
这座山峰虽非奇崛高耸,却因得天独厚地正对月升方位而闻名遐迩。峰顶之上,一片由整块灵玉雕琢而成的白玉平台光洁如镜,平台边缘,数株历经千载风霜的古桂树虬枝盘结,每逢中秋,那沁人心脾的馥郁桂香能弥漫十里之遥。今夜虽非中秋佳节,但天穹澄澈,一轮皓月洒下格外皎洁清辉,如同九天银河之水般倾泻在白玉台上,将桂树婆娑的枝影拉得颀长而分明,错落有致地铺洒在光洁的玉面上,宛如为平台细细铺上了一层闪烁着微光的、细碎而晶莹的银霜。
凌云身姿挺拔,负手伫立于白玉台的正中央,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通体如墨的长剑。剑身长约三尺七寸,剑脊较之寻常佩剑显得更为厚重凝实,剑格之处,繁复玄奥的云纹图样被精心镌刻其上,此刻在月华的浸染下,正幽幽地泛出清冷的微光——这正是他昨日凭借外门调遣令,从宗门重地兵器库里“借”出的镇库之宝,寒铁剑。
此剑乃是以采自极北苦寒之地的万年寒铁为主材,经秘法千锤百炼而成。剑身沉重异常,且天生具有吸纳聚拢周遭天地灵气的奇异特性,寻常外门弟子莫说挥舞,便是提起来都极为困难。即便是内门精英,若无炼气七层以上的深厚修为根基,也仅能勉强驾驭其沉重,难以发挥其真正威能。然而凌云目前不过炼气五层境界,持此重剑却如臂使指,运转自如。这份超常的掌控力,不仅源于他体内远超同阶修士的灵力流转速度,更深层的倚仗,则是他那身负的九窍玲珑心赋予的对天地灵气那近乎本能的、精微而独特的掌控天赋。
“少宗,苏师妹到了。”身后,随侍弟子压低声音,恭敬地轻声通传。
凌云闻声徐徐转过身。目光所及,只见蜿蜒的山道尽头,一道淡青色的窈窕身影正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缓步而来。来人是一位女子,身穿着青云宗内门弟子标志性的青衫,身形纤细窈窕,步履轻盈得仿佛踏月而行。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落在她清丽脱俗的脸庞上,映照出一双尤其明亮璀璨的眼眸,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来人正是内门弟子中声名鹊起的佼佼者,苏沐瑶。
苏沐瑶在青云宗年轻一代弟子中颇具声望,这倒并非因为她的修为境界有多么高深莫测——她如今炼气六层的修为,在天才层出不穷的内门之中,也只能勉强居于中上之列——而是源于她对宗门根本大法《青云心经》那份远超常人的深刻理解与独特见解。她尤其擅长从浩如烟海的古老典籍中挖掘、整理那些被岁月尘封、近乎遗忘的珍贵修炼心得与体悟,其悟性之卓绝,见解之精妙,甚至曾引得数位宗门长老颔首称赞,誉其为“悟性非凡”。
三日前,凌云于藏经阁四层偶然遇见正埋首于典籍之中、凝神参详的苏沐瑶。见她正对着一卷《青萍剑法注解》看得如痴如醉,他便顺势发出邀约,以“近日修炼偶有所得,欲寻一知音于月下共论道法真谛”为由相邀。
苏沐瑶对这位身负“天选少宗”光环的同门本就存有一份好奇之心,又听闻过他“三日入道门”、“引动剑旋异象”等惊人传闻,心中自然也对与其交流探讨、印证所学存了几分念想,于是便应下了这场“论道之约”。
“见过少宗。”苏沐瑶步履轻盈地行至白玉台前,对着凌云盈盈一礼,举止娴雅得体,声音清脆悦耳,宛如林间莺啼。
“苏师妹不必如此多礼。”凌云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浅笑,同时刻意地将手中那柄乌黑沉重的寒铁剑在如水的月光下轻轻一晃,剑身顿时反射出一道冷冽刺目的寒光,“今夜月色正佳,你我便在此地,好好‘论一论’这修炼之道。”
苏沐瑶的目光在那柄寒铁剑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她认得这柄剑!此乃兵器库的镇库重宝之一,据传连位高权重的执法长老都曾想借去参详研究,却被兵器库的管事以“非核心真传弟子不可动用”的严规为由婉拒。万万没想到,此剑此刻竟会出现在凌云手中。
但她并未多问一句,只是收敛心神,从容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边缘已有些磨损、颜色泛黄的古老竹简,轻声细语道:“少宗日前提及修炼有所心得,不知是对宗门哪一部心法或剑诀有了新的体悟?师妹近日重读《青云心经》第三卷,对其中‘气走华盖,意守丹田’这一句的关窍始终存有疑惑,正欲借此良机,向少宗请教一二。”
她边说边将竹简徐徐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用蝇头小楷书写的娟秀字迹,字里行间还夹杂着诸多朱笔批注,显然是对此经文下了极深的钻研苦功。
凌云却对那展开的竹简视若无睹,只是随意地举起手中沉重的寒铁剑,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冰冷厚重的剑脊上轻轻一划,发出“噌”的一声清脆悠长的金属颤鸣,这声音在寂静的峰顶显得格外刺耳,打破了月夜的宁静。
“请教二字,大可不必。”凌云朗声一笑,话锋陡然一转,“苏师妹可知晓我手中这柄宝剑的来历?”
苏沐瑶明显愣了一下,全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将话题引向此处,但良好的涵养让她迅速调整,依言答道:“观此剑通体色泽沉暗如墨,剑身沉重且隐有寒息流转,应是大名鼎鼎的兵器库镇库之宝‘寒铁剑’吧?传闻此剑乃采极北万年寒铁之精所铸,天生具有吸纳凝聚灵气之能,重达七十二斤,寻常弟子绝难挥动自如。”
“哦?苏师妹果真是慧眼识珠。”凌云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手腕微微一抖,那沉重的寒铁剑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浑圆的弧光,剑锋所过之处,竟带起一阵刺骨砭肌的凛冽寒风,平台边缘的几片桂叶被这寒气一激,簌簌飘落,“此剑虽重逾千钧,在我手中却轻若无物。且看这剑势如何——”
话音未落,他身形骤然前踏一步,手腕猛地翻转发力,寒铁剑挟着沉闷的破空之声,势若奔雷般悍然劈出!
“嗡——!”
乌黑的剑身在皎洁的月光下拖曳出一道凝实的残影,周遭原本平静流淌的天地灵气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疯狂地向着剑身汇聚,顷刻间凝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细小气旋,紧随着那凌厉无匹的剑锋轰然斩落,重重劈砍在白玉台边缘一块足有三寸厚的坚硬青石之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响起,那厚实的青石竟被这雷霆一击从中硬生生劈成两半,断裂之处光滑如镜,竟无丝毫毛刺!
“好强的威力!”苏沐瑶眼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惊叹。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一剑绝非仅凭蛮力硬撼,而是极其巧妙地借用了寒铁剑自身吸收灵气的特性,将周遭汇聚而来的天地灵气与自身精纯灵力完美融合,方才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破坏力。这份对灵力精妙入微的掌控力,确实无愧于他那“九窍玲珑心”的绝世天赋之名。
然而惊叹之余,一丝清晰的疑惑也在她心底悄然升起——这所谓的“论道之约”,怎地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场纯粹的练剑展示?
“少宗对灵力的掌控果然已达精妙之境。”苏沐瑶压下心头的异样,将手中竹简轻轻合拢,依旧保持着耐心,语气温婉地说道,“不过师妹方才提及的‘气走华盖’之惑,其实与灵力流转掌控之道也息息相关。按古籍所载,华盖穴乃是灵气于经脉中流转的关键枢纽节点,若能在此处……”
“这些不过是些基础中的皮毛罢了。”凌云不等她说完,便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苏师妹整日沉溺于钻研这些细枝末节,格局未免太过局限。你看我这寒铁剑,只需一剑之威,便可开山裂石,管他什么华盖穴、丹田气海,实力境界到了,自然是一通百通,万法皆明。”
他再次将那寒铁剑高高举起,冰冷的剑身在月华下泛着孤高而冷傲的光泽:“此剑吸纳灵气的速度,比寻常长剑快了何止三倍!再配合我这九窍玲珑心的天赋异禀,修炼《青萍剑法》时,剑招威力凭空便能提升五成!昨日我不过稍加演练了半个时辰,便已完全掌握了‘青萍破月’的精髓要义,苏师妹可有兴趣亲眼见识一番?”
苏沐瑶脸上原本温婉含蓄的笑容,此刻已渐渐淡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她原本以为,这位天选少宗虽年少得志,盛名在外,但总该有几分向道求索的赤诚之心,此番月下论道,能真正交流些对修炼的深刻体悟与心得。却万万没料到,对方自始至终都在炫耀这柄寒铁剑的威能,对她提出的修炼困惑与见解,竟是毫无探究的兴趣。
“少宗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师妹自愧弗如。”苏沐瑶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清冷,“不过‘青萍破月’一式虽以刚猛凌厉见长,但其精髓要义,实则在于‘破月’二字所蕴含的灵动变幻与时机把握,而非一味追求蛮力威势。剑招终究是死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只依仗神兵利器之威,恐怕……”
“恐怕什么?”凌云眉头倏然一挑,语气陡然转冷,眼神锐利如刀,“苏师妹莫非是在质疑,我凌云今日之能,全赖这柄寒铁剑之功?”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寒铁剑冷冽的剑尖几乎要触及苏沐瑶胸前的青衫衣襟,一股森寒刺骨的剑气骤然爆发,扑面而来:“哼!便是不用此剑,我便用那柄最普通的制式青钢剑,亦能在半个时辰内彻底掌握‘青萍破月’!这便是天赋的鸿沟,绝非你埋首故纸堆中钻研几本发霉的古籍就能比拟的!”
苏沐瑶的脸色瞬间白了一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堪堪避开那近在咫尺的冰冷剑尖:“少宗误会了,师妹绝无质疑少宗天赋之意。只是觉得,修炼之道漫漫,天赋固然是上苍恩赐,但根基的稳固与对道法的感悟体悟,同样不可或缺。”
“感悟?”凌云嗤笑一声,手腕一收,将那沉重的寒铁剑撤回,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女子修炼,最是讲究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悟’,可到头来又能如何?纵观东域修仙界近百年风云,能跻身顶尖大修士之列的女子有几人?大多不过是在中低层徘徊挣扎,终究难成大器!”
他那带着毫不掩饰轻蔑的目光,如同审视物件般扫过苏沐瑶纤细的身姿:“苏师妹悟性再好,心思再巧,终究是女子之身,心思细腻有余,而魄力胆识却先天不足。你看这寒铁剑,刚猛无俦,霸道绝伦,正合我男子阳刚勇猛之道,你,握得住吗?怕是连将此剑平举起来,都万分吃力吧?”
这句话,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刺中了苏沐瑶内心最深处。
她出身平凡,能跻身青云内门,全凭自己不分寒暑的刻苦钻研与百倍努力,最恨旁人因她“女子”身份而轻视她的付出与成就。她对凌云那天赋异禀的九窍玲珑心本还存有几分真挚的敬佩,此刻,这敬佩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深的失望与冰冷的疏离。
这哪里是什么“月下论道”?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只为满足其虚荣心的炫耀之局,更是一场对女子修炼者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羞辱!
“少宗高论,师妹不敢苟同。”苏沐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意,语气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却清晰地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修炼之道,贵在持之以恒,心志如一,与性别何干?师妹才疏学浅,见识鄙陋,怕是配不上与少宗在此‘论道’,先行告辞了。”
说罢,她对着凌云方向,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地微微一礼,随即转身便走。步履虽快,却依旧竭力维持着内门弟子应有的仪态风度,只是那在清冷月光下决然离去的背影,显得格外孤高而疏远。
凌云凝望着她迅速消失在夜色山道中的背影,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不悦,反而缓缓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像苏沐瑶这般心高气傲的内门佼佼者,表面看似清冷孤高,实则内心对他的天赋与背景充满了敬畏与忌惮。方才那番言辞,不过是她自知不如、难以企及后的苍白掩饰罢了。尤其是当他刻意点出“女子难成大器”时,她那瞬间失血发白的脸色,更是印证了他心中的判断——她动摇了,她畏惧了。
“终究还是敬畏我的。”凌云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寒铁剑,剑身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心中那份优越感如同野火般愈发炽烈膨胀,“能让内门中声名在外的佼佼者都知难而退,这柄寒铁剑,倒真是没白费我一番心思去借来。”
他悠然转过身,再次仰首望向天际那轮皎洁无暇的明月,只觉得天地间浩瀚的灵气仿佛都在围绕着他这个中心缓缓旋转、俯首称臣。而他手中这柄寒铁剑,便是他掌控这方天地、主宰这无上伟力的关键钥匙。
苏沐瑶眼中那份深深的失望,在他眼中自动转化成了敬畏;她那决绝的离去,也被他解读为识趣的退避。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傲慢无礼、目中无人的言行,又在一个原本对他怀有期待、甚至带着几分善意的同门心中,深深地埋下了一颗名为疏离与反感的种子。
月光依旧如银似水,静静地倾泻在光洁的白玉台上,桂树的影子在夜风中无声地摇曳婆娑,仿佛在无声地叹息。这场名为“论道”的邀约,最终以一方的失望愤然离去和另一方的自我陶醉与满足,悄然落下了帷幕。
而凌云,依旧沉浸在那由绝世天赋与宗门特权所共同编织的虚幻光环之中,对那些因他傲慢而悄然滋生的不满与疏离,浑然不觉,毫不在意。他紧握着手中象征力量与特权的寒铁剑,脑海中畅想着未来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壮阔场景,却偏偏忘却了一个最朴素的真理:真正的强者,其力量的证明,从来不是靠炫耀神兵、贬低他人来完成的。
夜风渐起,带着凉意吹拂过空旷的白玉台,吹散了平台上残留的淡淡桂花幽香,也彻底吹散了那场未曾真正开始、便已仓促结束的所谓“论道”的最后一丝余温。唯有清冷的月光,如练如霜,无声地笼罩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