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城的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稀疏云层的缝隙，如同碎金般洒落在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青石板街道上。昨夜的一场倾盆大雨涤荡了尘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特有的腥甜和草木枝叶散发出的湿润清香，沁人心脾。
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敞开大门，迎接着熙来攘往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顾客与商贩间激烈的讨价还价声、行人的谈笑声、小贩推车的吱呀声……种种声响交织缠绕，共同绘制出一幅生动喧嚣、烟火气十足的市井百态图卷。而其中最为热闹的，当属那些茶馆酒楼。此刻早已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醒木清脆的“啪嗒”声不时响起，伴随着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绘声绘色的讲述，以及听众们阵阵爆发的喝彩与哄堂大笑，声浪远远地传开，吸引着更多好奇的目光。
然而，就在这片浮华鼎沸的市井喧嚣之中，凌云的身影，却像一块投入暖流的寒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与周围的热烈氛围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身上那件勉强蔽体的粗布短褂，是他用身上仅存的、视若珍宝的物件——一枚边缘早已磨损圆滑的玉佩（那是幼时母亲亲手系在他颈间，叮嘱他贴身佩戴，若非山穷水尽绝不离身之物）——在当铺换来的最后一点价值。散乱的头发虽比前几日蓬头垢面时稍作梳理，却依然枯槁纠缠。脸上的淤青和擦伤已结了深褐色的痂，然而深陷的眼窝和那不见一丝血色的苍白面容，依旧清晰地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容与颓丧，仿佛生命的光泽正在他体内悄然流逝。
前几日那场凶险的高烧退去后，身体算是勉强从鬼门关前被拖回，但虚弱的底子仍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老乞丐施舍的那半碗温热的米汤，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唤醒了他体内沉寂的求生本能。这些天，他挣扎着活命：在码头，他强撑着帮人搬些轻便的货物，换取几枚铜板；在街巷的角落，他搜寻着别人丢弃的、沾着尘土的残羹冷炙，用以果腹充饥。
尊严？
在残酷的生存本能面前，那曾经高悬于头顶的骄傲与自尊，早已被他亲手深深埋葬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不敢碰触，更不敢回想。
此刻，他正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艰难地跋涉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他的目标是城西那家不起眼的粥铺，据说每日傍晚时分，那里总会剩下些卖不完的稀粥，老板偶尔会发发善心，施舍给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乞丐。
他深深地低着头，几乎要将脸埋进胸口，极力避开所有可能投射而来的目光，像一抹无声的阴影，沿着冰冷潮湿的墙根，在涌动的人流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挪动，试图将自己缩到最小。
然而，有些声音，却如同生了翅膀的毒针，无论他如何屏息凝神、如何狼狈躲闪，都精准无比地钻进他的耳膜，狠狠刺入心扉。
“……要说这世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那青云宗的前仙师，如今竟在咱们青风城讨饭吃！”
一个略带沙哑、却因刻意拔高而显得异常清晰的声音，猛地从街边一家热闹非凡的茶馆里炸开，伴随着“啪”一声格外刺耳的醒木脆响，如同惊雷般在凌云耳边炸开。
青云宗的前仙师？
讨饭吃？
这……这不就是在说他吗？
凌云的脚步，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猛地钉在了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屈辱，望向那家茶馆的门口。
茶馆门外早已围拢了一大圈人，大多是些无所事事的闲汉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市井百姓，他们伸长了脖子，脸上洋溢着兴奋与猎奇交织的神情，全神贯注地听着里面那位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
刚才那番诛心之论的始作俑者，正是这位先生。
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将醒木在桌案上轻轻一磕，随即用他那标志性的、抑扬顿挫、极具煽动性的腔调继续道：“列位看官，咱们上回书说到，那青云宗的天选之子凌云，身负九窍玲珑心，那可是百年难遇的修仙奇才啊！年纪轻轻，便已是板上钉钉的少宗候选人，端的是风光无限！荣耀万丈！”
“可谁曾想啊，”说书先生话锋陡转，声音里充满了戏剧性的嘲讽，“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平日里仗着身份骄纵跋扈，欺凌同门师兄弟如家常便饭，宗门珍贵的资源更是被他挥霍无度！修行上呢？更是半点长进没有，反而不进则退，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哈哈哈……”
茶馆内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如同汹涌的浪潮，连带着门外围观的人群也前仰后合，爆发出阵阵刺耳的嘲笑。
凌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传来一阵尖锐到令人窒息的剧痛。他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纸，脚步下意识地就想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
可奇怪的是，他的双脚如同被灌了铅，又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想知道，这些人，还会用怎样恶毒的话语来编排他。
他想知道，在这些他曾经俯视的凡俗百姓口中，自己究竟被涂抹成了怎样一副不堪入目的嘴脸。
说书先生似乎很满意这效果，待笑声稍歇，猛地又是一拍醒木：“啪！”声音响亮，瞬间压过嘈杂。
“更可笑的是！”他提高了声调，语气中的戏谑与鄙夷毫不掩饰，“在万众瞩目的宗门大比之上，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天选之子，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资质平平的外门弟子，仅仅三招之内，就干净利落地打下了擂台！哈哈哈……”
“三招！列位看官，你们可听真了！就是三招！”说书先生特意拖长了“三招”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匕首，“想当年，这位凌云仙师是何等的威风八面，据说挥挥手就能断金裂石，可在人家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面前，竟然连三招都撑不过去！这说出去，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谁信啊？”
“哈哈哈……”
茶馆里的笑声更加放肆，更加响亮，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像无数条毒蛇嘶嘶吐信。
“我看呐，那什么九窍玲珑心，怕不是吹出来的吧？假的吧？”一个粗嘎的声音在笑声中突兀响起。
“依我看，是中看不中用！天赋再好，自己不努力，有个屁用！”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带着市井特有的刻薄。
“就是！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活该！”附和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充满恶意的洪流。
这些议论声、嘲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茶馆的门槛，无孔不入地钻进凌云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又像一把把锋利的钝刀，反复地切割着他早已破碎的自尊！
三招……
又是这个该死的数字！
这个烙印在他灵魂深处、代表着他毕生奇耻大辱的数字，如今竟被当作最滑稽的笑料，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这些市井之徒反复咀嚼、肆意嘲笑！
他仿佛能清晰地看见，说书先生在唾沫横飞地讲述这一段时，脸上那夸张到扭曲的表情和眉飞色舞的神态；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些听众在听到“三招”这个字眼时，眼中闪烁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嘲弄和那份幸灾乐祸的快意。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岩浆般灼烧的愤怒！因为那深入骨髓、将灵魂都冻结的屈辱！因为一种面对汹涌恶意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渺小感！
一股强烈的冲动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想用尽全身力气捂住那张不断喷吐毒液的嘴！想让那些刺耳的嘲笑声瞬间消失！
可他不能。
他只是一个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乞丐，一个被宗门无情驱逐、修为尽废的弃徒。
他冲进去，只会引来更加疯狂的嘲笑和毫不留情的殴打，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成为更大的笑柄。
“要说这凌云仙师，也是个脸皮厚的。”说书先生那带着狡黠和恶毒笑意的声音再次传来，如同毒蛇的信子，“被打落擂台，丢了少宗候选的身份，按理说，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过错了吧？可他偏不！不仅不知悔改，毫无反省之意，反而变本加厉，在众人面前公然辱骂师长，怨恨宗门不公！最后落得个被逐出山门、扫地出门的下场！简直是咎由自取！”
“哈哈哈，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说书先生故意拉长了调子，吊足了听众的胃口，“——天才若是不努力，不如凡夫走千里！”
“说得好！！”
“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精辟！”
“对啊！就是这个理儿！”
茶馆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和此起彼伏的附和声，仿佛这句话道尽了世间至理。
“天才若是不努力，不如凡夫走千里……”
这句冰冷刺骨、直白到残忍的谚语，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劈在了凌云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空洞的双眼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几乎要喷出火来，钉向那间喧闹茶馆的方向！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崩溃！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的嘲讽、所有的哄笑加起来，都要让他难受千倍万倍！
它像一面冰冷、清晰、毫不留情的照妖镜，狠狠地照出了他过往所有的荒唐、所有的愚蠢、所有的自以为是和所有的可笑！
是啊，他天赋异禀，身负九窍玲珑心，本该有通天大道，光耀门楣。
可他呢？
他骄纵跋扈，目空一切，肆意挥霍着上天赐予的珍宝，将大好的光阴浪费在无谓的争斗和享乐上，最终落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而那个石磊呢？资质平庸，出身卑微如尘泥，却凭着一步一个脚印的刻苦，凭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汗水和不懈的努力，硬生生走到了今天，将他这个曾经的天才踩在了脚下。
这不正是活生生的“天才若是不努力，不如凡夫走千里”吗？
这个迟来的、冰冷刺骨的认知，像一把冰锥刺穿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绝望，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
再多听一个字，他都觉得自己会立刻疯掉！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个让他窒息、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的漩涡中心！
身后，那些肆无忌惮的哄笑声、说书先生添油加醋的讲述声、听众们兴奋的叫好声，依旧清晰无比，如同跗骨之蛆，又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密密麻麻、毫不留情地刺在他的背上，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他一路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狂奔，直到冲出了那片繁华喧嚣、却让他如坠地狱的街区，一头扎进一条相对僻静、光线昏暗的小巷深处，才猛地停下脚步，再也支撑不住。
他扶着冰冷粗糙、布满青苔的砖墙，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屈辱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砸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
他不是没有被嘲笑过。
在演武场上，在同门轻蔑的注视下；在青云宗的山门前，被无情驱逐时；在码头的工头鄙夷的呵斥中；甚至在面包店老板嫌恶的驱赶下……
他被嘲笑过很多次，很多次。
可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如此集中，如此尖锐，如此……诛心彻骨！
他的失败，他的落魄，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去，竟然被编成了供人消遣的段子，在市井之间口口相传，成为众人茶余饭后取乐的笑料！他曾经的荣耀与耻辱，都被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像品尝一道下酒菜般，反复咀嚼、肆意评点、津津乐道！
这比用刀剜他的心还要痛苦百倍！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残忍！
“啊——！”
凌云再也压抑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嘶哑、绝望的咆哮！紧接着，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所有的愤怒、屈辱与不甘，狠狠砸向面前那堵冰冷坚硬的墙壁！
“砰！”
一声沉闷而钝重的巨响在狭窄的小巷里回荡。
拳头与冰冷坚硬的砖石猛烈碰撞，指骨瞬间传来仿佛要碎裂般的剧痛。
殷红的鲜血，立刻从破裂的皮肤和指缝间汩汩涌出，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心里的痛，早已超越了肉体的极限，将一切感官都彻底淹没。
他无力地、缓缓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用沾满泥土和鲜血的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
曾经的骄傲，曾经的自负，曾经那点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不甘……
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市井间最直白、最恶毒的嘲讽，彻底击碎，碾成了齑粉，随风飘散。
他一直固执地以为，自己的失败只是时运不济，只是被小人暗中构陷，只是被宗门高层不公地对待。他一直把自己的堕落与毁灭，心安理得地归咎于别人。
可是现在，听着那些来自最底层、最直白、也最残酷的嘲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赤裸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或许……不，不是或许，是必然！那必然是因为他自己！是他亲手，一点一滴，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入了这万丈深渊，亲手葬送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阴冷滑腻的毒蛇，骤然缠绕住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瞬间布满了巨大的、无法弥合的裂痕，并且在市井嘲讽的持续冲击下，如同被洪水冲刷的沙堡，正在进一步地、无可挽回地瓦解、崩塌。
巷弄外，远处街道上的喧嚣声浪和隐约传来的阵阵笑声，如同魔音贯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是多么可悲、多么可笑的存在。
凌云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绝望的泥沼里沉沦了多久。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黑暗吞噬，将他孤独的身影在巷壁上拉得扭曲而细长，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幽灵。
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无神，眼神迷茫而涣散，仿佛失去了所有焦点。
曾经支撑着他像行尸走肉般活下去的那股仇恨与不甘，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苍白无力，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连这些市井百姓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是一个彻头彻尾、不努力的天才，是一个连最平庸的凡夫俗子都不如的废物。
就算他侥幸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呢？
就能改变这些根深蒂固的看法吗？
就能抹去这段被当作笑料传扬的屈辱历史吗？
恐怕……不能。
他只会成为一个更加可笑的存在——一个睚眦必报、却依然一事无成、永远活在阴影里的废物。
绝望，如同冰冷漆黑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彻底地将他淹没。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如此卑微地挣扎着活下去，在这世间苟延残喘，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在延续这份无尽的痛苦和屈辱罢了。
巷弄里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浓稠的夜色如同墨汁般流淌进来。
凌云依旧一动不动地蜷坐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尊被遗弃在岁月角落、彻底失去了灵魂与生气的残破雕塑。
市井的嘲讽，那些恶毒的话语和刺耳的笑声，如同最顽固的跗骨之蛆，已经钻进了他的骨髓，侵蚀着他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
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此刻已是千疮百孔，在绝望的寒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都可能彻底崩溃、坍塌。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道防线就会轰然倒塌。
而那时的他，将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