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以后,风裹着泥土的潮气漫进窗棂,刮得糊窗纸沙沙作响。嘉濠在高梁地里找了几根高梁杆,蹲在地上跟孩子们扎风筝。
“健斌,去把柜顶的彩纸拿下来。” 嘉濠兴奋地叫着健斌,五岁的健斌动作麻利地爬上炕,踩着炕沿把纸拿给了嘉濠。
三岁的慧婕趴在炕沿上,亮晶晶的眼睛追着一块块飞起的彩纸的碎屑,伸手去抓着玩,一不小心栽了下来,掉进逸卿怀里。
逸卿给嘉濠打下手,他们一个人扶着高粱杆,一个人绑着线,不大一会就把骨架扎好了。
骨架搭起来时,孩子们都伸长脖子,左看右看也看不懂,逸卿也挠着后脑勺:“这也不像风筝?像破鱼篓子一样。”
“浆糊打好了没有?” 嘉濠兴奋地扯开嗓门朝厨房喊着。
“来啦、来啦——”栀兰大声地答应着。把正咕嘟咕嘟冒泡泡的浆糊,盛到小盆里,叫筱媛端进屋里。
嘉濠叫筱媛刷浆糊,自己轻轻地把刷好的彩纸拎起来,和逸卿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贴在骨架的外面,花花绿绿的彩纸都糊完了,几个孩子终于拍手大笑起来。
“蝴蝶!是大蝴蝶!” 慧婕拍着小手,彩纸碎屑从她指缝里纷纷扬扬落下来。
栀兰又纸剪了一些不同颜色的圆纸片,往翅膀上粘,健斌也争着抢着去粘了几块。“妈妈妈妈我也要粘我也要粘——”
慧婕一看健斌粘的那么漂亮,自己吵着要粘,嘉濠抱着她,拿起两个纸片,刷上浆糊,“来,看看小慧婕也会糊风筝喽——”
一家六口齐上阵,一只漂亮的大风筝就做好了,孩子们高兴地手舞足蹈,围着这个大家伙怎么看也看不够。
“走啦,放风筝去——”嘉濠擎着蝴蝶的肚子在前面喊着,身后跟着一串蹦蹦跳跳的小身影,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逸卿在中间抬着蝴蝶的尾部,筱媛和健斌在后面托着长长的飘带,栀兰跟妈妈领着慧婕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来到的东山下的草甸子里。
大蝴蝶平放在草地上,嘉濠试了一下风向,叫逸卿把蝴蝶举过头顶,自己手里攥着缰绳。
“松手——”嘉濠一声令下,逸卿把蝴蝶从头顶推了出去,嘉濠慢慢地轻轻地抖动着手里的线绳,一只美丽的大蝴蝶就飞起来了。
这只蝴蝶可真大,光是它的肚子就有一米多长,加上两米多长的飘带,高高地飘在上空,像仙女下凡一样,简直太漂亮了。
不大一会,草甸子里就站满了男女老少看热闹的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风筝,还有一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这种会飞的东西叫做风筝。
日头偏西时,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钻出来,在空中织成灰蒙蒙的云。孩子们还没玩够,嘉濠看着孩子们通红的脸蛋和沾满草屑的裤腿,那种心满意足的快乐感油然而生。
栀兰看孩子们余兴未了,把糊风筝剩的彩纸拿过来,给孩子剪成各种图案的花和五颜六色的蝴蝶,然后用浆糊粘在墙上,跟真的一样漂亮。
孩子们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看着她是怎么把纸叠起来,剪出一串串手拉手跳舞的小女孩,怎么让她们穿着漂亮的布拉吉,给她头上还戴着蝴蝶结的。
孩子们的兴趣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争着抢着去剪蝴蝶,折纸葫芦。逸卿和筱媛后来干脆不用剪刀,直接用手就能撕出各种惟妙惟肖的图案。
健斌上学后,也展现出了过人的聪慧。他比别的孩子早上学一年,但他在学习上比那些大孩子都爱琢磨,对所有的问题都要弄个明白。
常识课里老师讲到蚯蚓,他回家抓到蚯蚓就用小刀把它切断,看它还会不会活。假期里,跟姐姐一块学习,筱媛不论告诉他哪个答案,他总是眯缝着小眼睛问,“为什么呀?”问得筱媛答不上来。
慧婕两三岁就跟着大人背《老三篇》,四五岁就开始主动学认字了。不管是筱媛的课本,还是健斌的课本,只要被她看到了,也不管认不认识,翻开书就是一顿念。
没有人正经教她,看人家读,她就像个小喇叭似的跟着读;看人家背,她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背,几遍之后还真就背下来了。
自从有了报纸,家里就不再用牛皮纸糊墙了,墙上和棚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各种字体的报纸。
晚上睡觉之前,几个孩子躺在炕上玩猜字游戏,小慧婕一点也拉不下,有时候能找个字让大家猜。
看他们玩得热闹,有时栀兰和嘉濠也参与进来,孩子的兴趣更浓了。
嘉濠看孩子们都这么喜欢学东西,就尝试着在晚上睡觉前教四个孩子打算盘。
他先从加法教起,从背口诀开始,让四个孩子比赛看谁背的快。
“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 慧婕的声音最清亮,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昏暗的灯光下,四个孩子盘腿坐在炕上,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碰撞声和他们嘟嘟嘟嘟背口诀的声音混在一起,在栀兰听起来是那么地悦耳。
有时,栀兰会情不自禁地自己走到屋外,站在院子里听听从窗户传出来的声音,她感觉这声音太美好了,让她的内心感到特别舒服。
仅仅三个晚上,孩子们的加减运算就已经准确无误了,这让栀兰和嘉濠惊喜万分。
让他们更惊讶的是,四个孩子不相上下,尤其是小慧婕,背起口诀来一字不差,清脆响亮的声音充满了活力。
除了打算盘,还经常出点分西瓜,发工资等题目训练他们算术能力,尤其是带小数和分数的问题,孩子们学得兴致勃勃。
这份意外的收获极大地激发了嘉濠和栀兰的热情,于是他们又开始教孩子们写信。
他们把小饭桌搬到炕上,点上两个煤油灯。嘉濠先把写信的格式告诉给孩子们,鼓励孩子们:“你们愿意给谁写就给谁写,想跟他们说啥就说啥。“
写完之后,每个人都要读出来给大家听,小慧婕只会说,不会写,她听哥哥们都读自己写的信,自己也要”读。“
嘉濠笑着说,”好,现在们都听听慧婕读。“
别看她小,她一口气能说出好几句呐。”爷爷你好”,“见记于面”,“‘起记’敬礼“,把哥哥姐姐们逗得直笑。
文革以后,栀兰就没再出去工作,嘉濠不在家的日子里,栀兰一个人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农活和家务。她怀着几个月的身孕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停歇。
但是无论她有多累,都舍不得让孩子们干一点累活。英桂下了班就把栀兰所有的重活都抢过来干。
大大和妈妈看着她那辛苦,埋怨她太惯孩子:“谁家的孩子这么大还不知道干活?你多少也得叫他们帮你干点。”
栀兰却只是笑笑,在心里默默想着:我可不指望我的儿女从小就学着干这些粗活,他们个个都聪明好学,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她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起嘉濠说过的话:“咱们这辈子算是没有机会了,不能让孩子们再错过。”
她眼神坚定而执着,仿佛看到了孩子们光明的未来。
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中流淌着。当别人家子孩子在泥地里摔啪唧(piaji)(东北的男孩子玩的一种纸牌)时,逸卿正捧着字典查生字;当同龄姑娘天天背着孩子在外面跳格子时,筱媛已经能帮她写信封了。
最让夫妻俩骄傲的是慧婕,有一次嘉濠随口说要给二弟寄信,这小丫头竟举着树枝,在屋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 “见字如面” 四个字。
他们从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了未来,他们坚信,这几个孩子将来的人生一定不会差。
栀兰和嘉濠又达成了一项协议,这是他们人生中共同“签属”的第二项协议:
第一条,永远把培养孩子的事放在第一位;
第二条,只要是为了孩子们的学习,一切为他们让路;
第三条,只要他们有机会上学,将来他们能读到哪就供到哪,哪怕是砸锅卖铁,哪怕是要饭。
在那个畸形的岁月里,他们的人生坠入了至暗深渊。但是他们从孩子身上看到了希望,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们从没后退半步。
作为父母,他们没有能力在生活中给孩子更多的呵护和疼爱,但是,他们却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过人的胆识,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孩子们一颗颗受伤的心灵。
就是在那座又矮又暗的两间土坯房里,就是在那铺六口人居住的大火炕上,栀兰和嘉濠萌发出来的那一抹朦胧的教育之光,滋养了孩子们爱学习、自强向上和不怕任何困难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