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四年级,筱媛的个子突然长高了很多,开学排座位的时候,她从第一排挪到了第三排。从上学就坐在最前排着她,突然坐到中间来了,感觉到处都有眼睛盯着她,心里有点怪怪的。
以前她面对的只有老师和黑板,同桌是个很老实的小男生,从来也不招惹她。上课的时候筱媛看不到任何人的眼神和表情,一门心思地听课。
现在突然变得前后左右全是人,稍不注意就能听到不友好的声音或者不想看到的面孔,像所有的人都盯着她一样,她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和她同桌的是班级有名的“淘气精”——一个从来不用听课、也不用做作业的男孩子,他叫高凤军。
高凤军每次看筱媛写作业那么专心,不是敲桌子,就是故意把她的铅笔盒碰到地上。筱媛知道他是想找茬儿,故意不理他,好像旁边根本没人一样。
她心想,不用你们现在看不起我,欺负我,考试的时候,你们都得来求我。
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不光是个头长高了,他们的胆子也长大了。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逸卿去场部读高中了,他们心里没有怕头了。
他们敢在班级公开骂筱媛是地主崽子,或者趁她不在教室的时候,用炉钩子在她的书本上使劲地刨个黑洞。不管他们做什么,筱媛从来不说话,也不看他们,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随着高年级的学生陆续毕业,音乐教师也调走了,学校文艺宣传队再没组织过任何演出活动。
那段日子里,筱媛除了在学习上一直占据优势,文艺宣传队的解散,无情地折断了她的另一只翅膀,使她瞬间掉进了倍受冷落,孤独无依的至暗时刻。
不知道是上级规定,还是学校的自做主张,筱媛在学校里,因为“出身”问题,她学习成绩再好,表现再积极,都不能和贫下中农的孩子享有平等的待遇。
她和逸卿一样,她一直都不能当“五好”学生,不能加入红小兵,不能做班级干部。尽管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筱媛始终是 “另册” 里的人。
同学们胳膊上都戴着菱形的红小兵袖章,她一直没有,五好学生评选的时候,她因为学习好每次都能评上,但每次表彰都没有她的名字。就连当班级干部,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筱媛被选为班级的学习委员。放学后,班主任把评选结果报到了学校,筱媛的心里始终是不咸不甜的感觉,她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不大。
第二天早上,她和同学一起来到班级,班主任正门口的黑板旁边贴“班委会名单”和“值日轮流表”。
她偷偷地往两张“表”上瞟了一眼,果然,学习委员一栏上写着“王立娥”的名字。
她早就习惯了一次次被报上去,又一次次被换下来的过程,她根本不乎那些。
因为嘉濠一直告诉他们,“不要管别人怎么样,你的任务就是学习。只要你学会了,将来一旦有机会,那就是你的。”
所以,她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考第一。
只要期末考试一到,那些男孩子的态度立马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纷纷对筱媛示好,告诉她考试的时候别提前交卷。
每次考试的时候,筱媛连一半的时间都用不上。早早地答完了卷放在桌子上,谁爱抄谁抄。一直等到所有人都抄完了,她再把考试卷交到前面去。
毕竟还都是个孩子,想装也装不住。等不到第二天,只要考完最后一科,考试卷一交,他们立刻就原形毕露,翻脸比翻书还快。
想骂的依旧骂,想起哄的依旧起哄,但是筱媛都默默忍着,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下次考试照旧让他们随便抄。
栀兰带着小舒婉回妈妈家住了一周,叫筱媛周五去把她接回来。
周五放学以后,筱媛背着书包一个人往水库走着。
这条路她太熟悉了,自从姥姥家搬到水库,她都记不清自己来回走过多少次了。
她从学校出来沿着小路走到村西头,过了山岗,有一大片原始树林,树林里多数是橡树、杨树和桦树,还有少量的椴树和松树。
穿过这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首先映入眼帘是一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笔直的大路,和大路尽头那片水天相接的水库。
顺着这条路往前看,一条又宽又高的堤坝横在大路的尽头,把来自上游的水拦腰截在了那里,成了种马场的水源。
水库的两岸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灌木丛,山下一直延伸到水边又肥又绿的草地。
往前走着,一会就能看见膘肥体壮的马群在灌木丛里飞奔,一会又能看见懒散的老牛晃晃悠悠地在草地里踱步。
夕阳下,你恍惚会觉得,那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有如仙境一般。
筱媛喜欢去水库,不单是因为姥姥家在那里,这条堤坝留下她了许多童年的回忆。
每年开春以后,水库的冰面全部融化,水面上漂着一层白花花的大鱼,最大的有一米多长。它们是在水里越冬的时候因缺氧而死,有死的久的,已经臭了,有很多是刚死掉的,还能吃。
栀兰就带着逸卿和筱媛站在岸上用长木竿往外捞。把能吃的背回家用盐腌好晒干,春天当菜吃,吃不完的就拿到七台河托亲戚帮忙卖掉。
再过几天,只要一下雨,水库里的水就漫过堤坝往下游倾泄,筱媛跟着哥哥和那些大孩子,带着工具在堤坝的下面抓鱼。
每到水库涨水时,鱼多到所有的石头缝里全是,你只要把石头挪开,用手往盆里捧就行了。那种成就感,简直比小孩子捡到了钱还开心。
大大家在水库的北岸,隔着宽阔的水面,筱媛老远就望见了房子的白屋顶。
“马上就能见到小脚姥姥啦,白胡子姥爷不知道又会拿出什么好玩意给我看啦,小舒婉还认不认识姐姐啦?”
筱媛这么想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这条路走到头,顺着大坝往西走到头,再沿着水库西岸往北走,就能看到筱媛她姥姥家了。
筱媛边走边看两边的风景,回味着抓鱼时的快乐,没太在意路上的行人。走到大坝中间的时候,她发现走在她前面的几个人好像放慢了速度。
看着他们晃晃悠悠的背影,筱媛认出来了,那四五个人全都是她下个年级的同学。因为筱媛上学早,所以他们的年龄应该跟筱媛同岁或者比她还要大一些。
筱媛太熟了他们了,哪个叫什么名是谁家的,她一看背影就知道。她低着头继续往前走着,心里还美美的想着小舒婉的样子。
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情况,有一个叫孟云的大个子男生,突然调头往回跑,大步流星地冲到筱媛跟前,挥起大手恶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大耳光——
他一秒钟都没停掉头就跑回自己的“队伍”里了。他的动作快得就像安装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其他几个人站在那里,没有一点表情,没有一点声音,回头看着这一切。
筱媛一下就被他打懵了,站在那里好几秒钟,她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右边这半个脸又木、又涨、又疼……
她的眼泪都被打出来了,但是筱媛没哭。只是默默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姥姥家的。
大大、妈妈见到大外孙女时的那种欣喜,舒婉张着小手抓着她的那个可爱劲儿,把筱媛的心瞬间融化了,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背着舒婉跟栀兰一起回家了。
晚上,她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孟云那张又黑、又长、又丑的脸总是在她眼前晃着。
只要一想到那张丑陋不堪的脸,想到那双像老鼠一样的小眼睛,筱媛就像一不小心踩进猪屎里,心里是那么的恶心。
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永远地埋藏了这段耻辱。她在心里对打她的那个人和在背后怂恿他的那些人暗暗发誓:
我将来一定会活得比你们好!那一年筱媛四年级,她还不到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