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刚回来那段日子,白天不冷的时候,就一个人蹲在门口,手里离不开他的长烟袋。他眼巴巴地等着英桂的小闺女下班回来给他带点吃的。
可最近大大就不出门了,也不吃东西。每顿只喝几口白酒。栀兰绞尽脑汁,变着花样给大大买吃的,软糯的,新鲜的,还有熬得浓浓的鸡汤,可大大啥都不要,啥也不吃。
栀兰心里急得像火烧火燎的一样,大大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河里,栀兰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往下沉,却没有一点办法能帮他。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大一天天瘦下去,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褪尽,像被风抽干的枯叶。她每天能做的,除了哭,还是哭。“怎么办呐? 谁能有办法救救大大呀?”
前些日子,大大问过德禄,“你二哥一天到晚瞎忙些啥么?”言外之意就是,“我都这样了,他为啥不来看我?”
德禄从小就是直肠子,说话从来不会绕弯。他见大大这么问了,也编不出啥恰当的理由,就告诉大大说,“我二哥不在了。”
大大的脑袋“嗡”地一下,像炸开了一样,他半天没说话。等他反应过来,想问个明白的时候,德禄早就逃得没影了。
英桂过来送吃的,大大可算抓住了她,“是你二哥哥死了吗?”
“听谁胡说八道啊!二哥去年是病得挺重,抢救了好几天,不过现在没有事了,就是天一凉就犯病,喘得下不了炕。”
“那德禄为啥么要那样说呢?他跟你二哥有多大的仇啊?”大大生德禄的气了。
“大大,我三哥肯定不能那么说,你是听错了。有时候我都发现你耳朵聋了,跟你说点啥事儿可费劲了。”
“嗯,我说嘛,这么大事儿还能不叫我知道,吓我一跳。”大大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大大从栀兰家里回到煤矿,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了。冬天福元嫌冷,不敢出门。可这一夏天都过去了,大大始终没见着他个人影,最关键是他家的八个孩子,也一个都没见着。
“福元应该是不在了。”不然,这眼瞅就要过阳历年了,他不会连一眼都不来看他。
大大这么想着,他的五脏六腑突然疼得他说不出话来,黄豆粒那么大汗珠,淌满脸都是。
他猛地咳嗽起来,一口接一口,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情变得格外凄凉,眼睛空洞得像口枯井。
他的心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话:“福元……是真的死了。”他没再问,也没再提,烟袋在他手里捏得紧紧的,好像要把它捏断了似的,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这几天,栀兰守在大大跟前,一步也不肯离开,眼看着大大的气息一天一天弱下去。她心里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大大这身子真的无力回天了——她最亲的大大,终究是要离开他们了。
她打发孩子开车去马场,把哥哥和嫂子接过来,几个人一起守在大大的炕前。
大大虽然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了,但他的脑子一直很清醒。他趁自已还明白,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的钱都找出来,交给佑升:
“后事从简,所有花销我自己出,谁的钱也不要。剩下的钱,你们姊妹五个平分,一人一份。”
姊妹几个人都哭了,哥哥和嫂嫂说,他们坚决不要这笔钱。
大大摆了摆手,声音微弱却坚定,“你从小就跟着我,在我心里,你跟他们四个一样。”栀兰也劝佑升,这是大大的心意,就听大大的吧,这样他才安心。
他们跟德禄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该依着传统风俗来 —— 德禄现在是大大唯一的儿子,后事自然应该在他家里,让他主事。
1994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十点多钟,大家把大大抬到了德禄家,栀兰和哥哥、嫂子一直陪在大大的身边,昼夜不离。
到德禄家的头几天,大大还清醒,能喝几口水,偶尔喝一口酒。但大大还能说话,思维很清晰,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着,在坚持着。
十天以后,大大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彻底明白——德禄的话,自己没听错。
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儿子福元,确实不在了。于是,他放弃了自己,进入了昏迷状态。
他就那么躺在炕上,不睁眼睛,也不说话,呼吸越来越微弱,弱得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栀兰紧紧握住大大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干枯的手背上。
一直等到第十五天的下午,奄奄一息的大大永远地离开了栀兰和他的子孙后代。大大走得很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栀兰一直守在大大身边,直到他的手渐渐变凉,呼吸彻底停止。她轻轻地为大大整理身上的寿衣,泪水不停地流淌着。
出殡那天,外面飘起了小雪。栀兰穿着孝服,跪在地上,她的眼泪早就流干,嗓子也哭哑了,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安葬完了大大以后,佑升主持召开了家庭会议,请家人的老朋友——马场最有名望的会计,核算并公布了大大后事的费用和账目。
按照大大生前的交代,所有的花销都从他自己的存款中支出,没用儿女们出一分一毫。剩下的钱,平均分成五份,分别交给了五个兄弟姐妹。
佑升宣布,大大单位给的那点丧葬费给英桂,大大这些年在她身边的时间最长,她照顾大大最多,最尽心,这笔钱算是对她的一点安慰。
大家对大大的这一决定既感动又敬重,同时也更加明白了大大一生的节俭与坚守——他用最后的方式告诉大家,他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哪怕是在离世之后。
大大跟妈妈一辈子靠自己的双手,靠省吃俭用,积攒了上万块钱,这是一笔了不起的数目。
妈妈两次住院治病,都是大大自己花的钱,他从未想过要依赖儿女。
妈妈去世时,大大决定大操大办。他把妈妈的葬礼操持得风风光光,却没用儿女出一分钱。
这次到轮到他自己了,却要坚持一切从简,把剩余的钱平均分给五个儿女。他用行动诠释了一生的坚持和对儿女们的爱。这份爱与责任,直到生命的尽头,让子孙后代动容。
回到家里,栀兰趴在大大睡过的炕上,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她的大大再也听不到了,她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大大了。
栀兰拿起笔,翻开日记本,用不停抖动手,写下了字字血泪:
亲爱的大大,从小你那么疼爱我,为啥还要还把我扔下?你知道你的女儿现在有多么孤独、多么寂寞吗?
你走了,家里白天是我一个人,到夜晚还是我一人,在院子里是我一人,进到屋里还是我一人。
大大,你就这么走了,叫我今后一个人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疼我的人都没有了,我再有苦处去找谁说?大大,你和妈妈、嘉濠,一个一个都离开了我,这是活活地要杀了我呀,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