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被带回去整整一年了,栀兰和嘉濠的内心对老家的思念,对亲人的惦念如野草般疯长。
每到夜深人静,故乡的山水、老屋的轮廓、亲人的面孔便在他们的脑海中不断浮现。
嘉濠下定决心向革委请示,想要带着一家人回关里探亲。然而,革委会没有批准他的请求,嘉濠满心的期待瞬间化为泡影,只能将这份渴望深埋心底,继续在异乡默默工作着。
转眼一年过去了。六八年的春节前夕,想到父亲,嘉濠早已归心似箭,他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恨不得一步跨回老家,看看父亲是否安然无恙。
嘉濠再次向连队提出请假申请并写出保证,希望能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带着栀兰和孩子们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看望亲人。
经革委会研究,连队最终批准了他一个月的事假。他迫不及待地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栀兰和孩子们。孩子们听到要回老家,兴奋得在屋子里直跳,笑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
在栀兰和嘉濠离开故土的第十个年头,他们一家六口满怀欣喜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在缸窑沟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嘉信和嫂子给孩子们送来了矿上发的面包和大麻花,孩子们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对“回老家”的感觉又增加了一份神秘地向往。
而嘉濠和栀兰则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即将与亲人重逢的喜悦,又有对未知的隐隐担忧。
当他们坐着闷罐一样的火车到达哈尔滨火车站时,听到一个让人不太愉快的消息——火车大约晚点五个半小时。
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候车室里等车的人坐了满满一地,有的东倒西歪在打盹,有的一家老小坐地上吃东西。
栀兰和嘉濠带着四个孩子,还有佳葵和小老乡,他们一行八人,就像游击队的一个小分队,不管往哪走,都排成了一串,前后都能互相照顾到。
嘉濠肩膀上扛着健斌在前边开路,嘴里不停地喊着“借光——借光——”,两只脚见缝插针,在人群里蜿蜒地穿行着,活像地下游击队的一个小分队。
栀兰在最后负责看着孩子有没有跟不上的,他们两个一路走,一路吆喝着。
嘉濠好不容易在候车室一个偏辟的角挤出一块空地,让一家人先坐下来喘口气。
他自己又像个侦察兵似的四处搜寻着,他“侦察”到离他们不远的座位上,有一伙人在收拾东西,估计应该快上车了。
于是带着他的小分队,从人群里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问明了情况之后,嘉濠安排栀兰和孩子们站在这里等着,自己又“侦察”去了。
这是一个六口之家,母亲五十四五岁,她的儿子儿媳,还有三个孩子,他们是要回老家大连去过春节。
栀兰找着话题跟老人聊着家常,老人见栀兰抱着孩子站着,就让孩子们挤出个地方叫栀兰坐下了。
去大连的火车终于发车了,他们终于有了三个座位。几个大人轮换着坐下来,抱着健斌和慧婕。他们在哈尔滨火车站一等就是五个多小时。
就在大家焦躁不安的时候,嘉濠的眼睛突然一亮,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眼前匆匆走过去。
那个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快速往前走着。
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腰杆也挺得笔直,嘉濠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激动地用胳膊碰了碰栀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快看,那是谁 ——”
“张胜利 ——”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张胜利听到有人叫他,停下脚步,回头四处寻找。当他的目光落在了栀兰和嘉濠他们身上时,脸上瞬间绽放出毫无掩饰的惊喜。
他兴奋得把手里的拐杖一扔,张开两只胳膊,顾不上那条瘸腿,朝着他们跳了过来。
“哎呀我的亲妈妈唻,我这不是做梦吧?我的亲人哪,我的亲人哪……”
他语无伦次地狂呼着,一条腿在地上不停地跳着转着圈,两只手使劲地拍着那条抬起来的瘸腿。
三个人紧紧相拥,他们每一个人都热泪盈眶。两年来饱受的精神摧残和生活上的艰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重逢的喜悦泪水。
嘉濠开着玩笑着说道:“我可叫你给‘糟贱’完了,他们非说你是台湾特务,来马场跟我接头,我这个特嫌的罪名到现在还悬着呢。”
张胜利摆了摆手说:“可别提了,文革一开始,俺两口子就被打成走资派了,年前才放我出来啊,秀花在里边受了刺激,她犯了精神病……”
今天是农场的几个老同志听说了他们的遭遇,特意过来看望他们,胜利刚把他们送走。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每个人都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与波折。有人被批斗,有人被下放,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乱。
一顿寒暄之后,天色渐晚,张胜利放心不下秀花,只能匆匆与大家告别,赶紧往家走。
望着张胜利左右摇晃的身影,栀兰心疼不已。这个世道还有没有地方去说理呀,抗美援朝的英雄变成了特务,忠心耿耿地为人民服务的干部成了走资派。
可怜的秀花,童年的伤疤尚未抚平,新的伤口又把她击倒了。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每个人都像水上的浮萍身不由己。
“他们太苦了。” 栀兰轻声对嘉濠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酸涩。
张胜利和庄秀花,这对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情侣 ,没有倒在美国鬼子的炮弹下,却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被洗劫得伤痕累累。
“是啊。“嘉濠的心中也是感慨万千,这个曾经在朝鲜在战场立赫赫战功的英雄,如今也被生活的磨难打击的两鬓挂霜。
他们的孩子们也跟着遭了秧。大女儿和大儿在学校里受尽了欺负。
他们的大儿子比逸卿大一岁,读初中了,在学校里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红卫兵抄家的时候,强行抢夺他父母的私人物品,孩子和他们发生了冲突,头被打破,造了严重的脑震荡。
好在治疗及时,住了半年的院才保住了性命,但是落下了头疼的后遗症,到现在还什么事都干不了,只能中途辍学在家休养。
大女儿在学校天天被男孩子追着骂,下了课她不愿意在教室里,常常一个人坐在二楼的雨搭上发呆,强迫自己清净下来。
被几个男孩子发现了之后,悄悄从后面把她推了下去,一只脚踝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嘉濠神色凝重地安慰着栀兰,“好在咱们这四个孩子都平安无事。”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眼底的忧虑如浓云般翻涌。
望着眼前的四个水灵灵的孩子,嘉濠暗暗发誓,无论未来的路多么艰难,他都要守护好这个家,让一家人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
四处张望之际,嘉濠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座位上有一个人,好像从兜子里掏出几个“纪念章”塞给他旁的人,那个人又把什么东西塞在他的手里。两个人的动作都很隐蔽,跟电影里的特务接头那么诡秘。
在那个年代,能戴一枚“纪念章”是身份的象征。运动以来,连队几次在大会上给贫下中农家庭发放,嘉濠和孩子们都没有。
嘉濠知道孩子们对这枚像章有多么渴望。他能想象到当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孩子戴着像章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时候,他们的心里有多自卑。
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去上学,是孩子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尽管他们在家里从来没提过,但当父母的最懂孩子的心。
嘉濠灵机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那个人面前坐下来跟他闲聊起来。
几分钟以后,嘉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孩子们都叫过来,像变戏法一样,张开手给孩子看。
“啊——”几个孩子同时惊叫起来。
“哪来的?”栀兰惊讶道。
嘉濠压低了声音说,“我用全国粮票跟他换的。”
“啊?”栀兰和两个大孩子张大了嘴。
“来,一人一个,全都戴上。”当孩子们从嘉濠的手上接过像章的那一刻,激动得手都哆嗦了。
大厅里的灯光是那么昏暗,但每个人手里的这枚红彤彤、金闪闪像章散发着神圣的光芒,把孩子们的小脸都映红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资格和别人一样,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领袖纪念章。
栀兰认认真真地检查着每个孩子,看看他们戴正了没有,戴牢靠了没有。
当她看着孩子们个个挺着胸脯,扬着小脸等着他们检查的样子,对嘉濠充满了由衷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