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的日头刚爬上东边的杨树林,栀兰就挎着她的蓝布包出门了。一个礼拜没去煤矿了,她不知道大大在德禄家待得怎么样。
布包里是用鞋盒装的27个带瘪的鸡蛋。栀兰刚走进德禄家的门前的小巷子,就看见了蹲在门槛上抽烟的大大。
大大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他压低嗓门招手:“你跟我进来。”他端着烟袋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栀兰把鸡蛋放在灶台边柜子上,跟了进去。大大往门口瞅了一眼,小声跟栀兰说,“在这住着不行,我还得想办法走啊。”他把烟袋锅在鞋底邦邦地磕了两下。
栀兰愣住了,低声问:“这才住了六七天,你想去哪儿呀?”
“回我自己的家。” 大大往烟袋锅里按了一捏旱烟沫,“我这脾气,跟谁在一块都不行。”
“我看三弟妹做饭还挺像样的,白面馒头蒸的比我蒸得都好,你是觉得哪方面不行啊?”
“不是人家不行,是我自己不行。”大大的肩膀沉了下来,像被霜打蔫的高粱秆:
“在这住着,我心里总觉着不自在,你说她天天‘德禄’长‘德禄’短的挂嘴上,只要她在屋里,那个嘴“哇啦哇啦”的没个闲时候,我看不惯。”
他又往烟袋里按了一捏烟沫,手抖得厉害,“我感觉住在这就像被捆住了手脚,装在笼子里一样,我得回去透透气。”大大无奈地摇着头。
栀兰知道大大说的是实话,他那老封建脑筋,哪看得惯东北媳妇的做派?可这话没法挑明,只能软声劝:
“你这是刚来,肯定是不习惯,再住些日子看看,实在不行再想办法。”栀兰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大大肯定住不长。
“住多长时间都是一回事,生活习惯不一样,没办法在一块过。”大大把烟袋往炕沿上一墩:
“我忙了一辈子了,叫我啥也不干,你说我能待住吗?德禄天天不着个家,小孩又都不在家,就俺俩天天大眼瞪小眼的……”大大摆了摆手,满脸地不开心,“我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大大不再说话了,可那像座压人的山,压得栀兰胸口发闷。栀兰看出了他的为难。
栀兰知道大大满脑子的封建思想,认为跟儿媳妇单独待在一个屋檐下不合礼法,尤其对方还是他常挂在嘴边的 “臭糜子”,他从骨子里看不惯东北人的作派。
“那怎么办呢?肯定是不能让你再回自己家了。那样对他哥俩影响确实不好,咱得为他们考虑啊。再说了,你这才来几天就要回去,不是打德禄的脸吗?”
“打啥么脸?我又不是走不动道了,非得让人伺候。” 大大猛地站起来,“跟前不是还有英桂嘛,平时也是她管的最多,还有啥么不行的?
大大掰着手指头数,“我回去还能种点菜,一天再做一个豆腐卖 ,除了大伙吃,还能赚点小钱,不是挺好的事吗?”
栀兰叹了口气,她知道大大说的有道理,回自己的家里肯定比在德禄这里住着舒心。以老人这身子骨,侍弄半亩韭菜地,一天做个豆腐都没有问题。
可是来的时候兴师动众地,又开会又搬家的,现在说走就这么鸦雀无声地回去,叫德禄两口子脸上挂不住,心里不得有想法呀?
大大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脸上的皱纹拧成疙瘩。
“大大,要不这样,你先别急,我去跟俺哥哥商量商量,还让他出面跟德禄说。”栀兰看着大大,“他们两口子是一片好心,咱不能让他心里不痛快呀。”
大大眯缝着小眼睛,把他的长烟袋放在嘴里吧嗒了两下,用鼻子嗯了一声。
栀兰知道大大这是同意了,她赶紧起身往回走。坐上客车回到家,日头刚过晌午。这一路,车轱辘碾着石子路,颠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她急急忙忙吃了口饭,拎着个小布包就出门了。
“哎呀妈呀,这你是着急去哪呀?吃饭了吗?”筱媛见栀兰刚进屋还不到十分钟,又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忙不迭地问。
栀兰正系鞋带的手顿了顿,“去二队你大舅家,晚了赶不上回来的车了。” 她拽着门框直起身,后腰酸得像要断了。
啥事这么着急呀?筱媛在心里嘀咕着。她知道栀兰的性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容易到了星期天,忙得不可开交。
等栀兰踩着泥水赶到哥哥家时,裤脚已经湿透,冻得膝盖生疼。哥哥刚从地里回来,裤腿卷到膝盖。听她说完事儿,沉默半晌,“走,现在就去德禄家。”
这次的家庭会议是在德禄家开的,栀兰把大大的想法和自己的顾虑详细说了一遍,德禄听后沉默了许久,眉头紧锁。
“他爷要是真住不惯,”三弟妹在一旁插话说,“咱们也不能强求。他毕竟这么大年纪大了,还得是依着他自己的想法去办。”她这话一出,屋里的烟味都好像淡了些。
“我这个人从年轻就有个怪毛病,不想麻烦旁人。一天到晚叫我啥也不干,就这么干待着,非待出病不可。”大大抽口烟,接着说:
“我费那么大的劲扣的韭菜大棚,塑料布都是在牡丹江买的,还新着呢。我得回去种韭菜,做豆腐。”
德禄终于抬起头,眼窝子青黑,像熬了好几天的夜。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那就依俺大大的意思吧,等我找个时间把行李送回去。”栀兰心里一松,嘴角微微上扬,感激地看了德禄一眼。
哥哥也表态说,“俺叔实在想回去住也行,英桂离得近,多受不少累。大家也常去看看,别让老人觉得孤单。一旦觉得不舒服,咱们也能及时知道。”
他掰着手指头对福元和德禄说,“尤其是你们俩,隔三差五去看看,别让老人觉得孤单。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咱们也能及时知道。家里有啥需要帮忙的,还能搭把手。
栀兰终于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有些不大是滋味。
大大已经76岁啦,身体再好还能刨几年地?还能做几年豆腐?一个人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可眼下也只能这样,她明白大大的苦心,他是不想成为儿女的负担,这份固执让人心疼。
望着大大那满头的白发和花白的胡子,栀兰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