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上学是栀兰做了一辈子的梦,也是她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各自成家立业,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
孩子们都懂她的心思,见她每天如饥似渴地读书看报,写日记,知道她骨子里的那点念想,一直都在。
栀兰性格敞亮,喜欢交朋友,见了谁都愿意笑着打招呼。可是她不爱跟院里的老太太们扎堆闲聊,不爱串门子,对打麻将、打扑克更是瞅都不想瞅一眼。只要有点时间就闷在家里不停地写,不停地读。
慧婕和舒婉看她在楼里待得实在寂寞,就商量着开春后送她去老年大学上学。她们先去老年大学咨询了报名条件和课程设置,都好像是为栀兰量身定制的一样,姐妹俩高兴地当时就给栀兰报了名。
栀兰从小就喜欢画画,喜欢唱歌,还能学书法,她们为栀兰选了国画书法班,声乐班,既能满足她上学的愿望,又能让她在学校认识些同龄朋友,再也不用那么孤孤单单地守在空屋子里了。
这天晚饭过后,舒婉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栀兰,“妈妈,开春的时候,您去报个老年大学呗?那里有教画画的班,还有教唱歌的课,您去了肯定能学得开心。”
栀兰正收拾着碗筷的手猛地一顿,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不去。人家那都是退休的老干部、老教师,个个有文化,我这大字都不识几个……”
她嘴上说得坚决,心里却像揣了只蹦跳的小兔子,早没了底气。“我都这岁数了,跟那些人挤在一块,多讨人嫌。”
她哪里是真的不想去?她是怕人家瞧不上她这个没文化的农村老太太,怕自己说话带着苏北乡音,被人家笑话她“土”。
以前在院里,她就听几个东北来的老太太背地里说“山东人”说话侉,太难听,虽说栀兰是苏北人,在东北人看来,口音和山东差不多,也怕自己的口音不合群。
她总觉得“学习”是年轻人的事,自己一把年纪还往学堂里钻,旁人得说她“老不正经,没个正事儿”啊?
可“老年大学”这四个字,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活了六十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专门给老人开的学堂,可自己……
如果当年自己的工作没扔的话,是不是也能……像那些体面人一样,拿着退休金,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画画写字,一起唱歌,那该是多么开心的事啊。
“妈呀,老年大学、老年大学,不就是给老年人办的嘛,年轻人谁去那啊?今天我去给你报名的时候,看见好几个比您岁数大的,人家都乐呵呵的,您去了还是年轻的呢。”
“那我还真要呀?”栀兰抿了抿嘴,声音小了点,有点半推半就的意思。
“当然要去啦!” 舒婉放下筷子,凑到她跟前,“礼拜天我陪您上街买几套衣裳,我保证把您打扮得跟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似的,特有派头!”
栀兰被女儿逗得笑了,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她没再反驳,心里头竟泛起一丝久违的期待,像春天里刚冒芽的小草,悄悄往上长。
夜里躺在床上,栀兰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睁着眼睛,想象自己坐在教室里,手里握着毛笔,在宣纸上写字的模样,想象自己跟着大家一起唱歌一起画画的模样。
从那以后,栀兰就天天盼着日子过得快些,盼着开春。
以前她总觉得日子过得慢,一天一天像熬粥似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看看墙上的日历,数一数还有几天开学。枯寂的生活里好像突然钻进来一缕光,有了新的盼头。
有天下午,栀兰在楼下散步,听见张嫂和几个老太太在聊天。
张嫂说:“市里的老年大学可好了,课程多,学费还便宜。我家老头子去学书法,才学了半年,写的字比年轻人都强,上次社区搞活动,还把他的字挂在墙上展览呢!”
栀兰听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走过去问:“张嫂,那老年大学的老师,有耐心吗?我这没上过学的,能学会不?”
张嫂笑着说,“你就放心去吧!那些老师可好了,都手把手地教。我家老头子以前也不会写字,现在都能写对联了。你不是喜欢画画吗?去学国画正好。”
得到张嫂的肯定,栀兰心里更踏实了,连走路都觉得轻快了不少。
终于盼到了开学的日子。那天阳光正好,不冷不热,风里带着点春天的暖意,吹在脸上柔柔的。
舒婉特意给栀兰挑了件大红色的条绒外套,配一条红格丝巾,一条蓝色牛仔裤,黑皮鞋,背着慧婕给她的精致大方的新皮包。
舒婉拉着栀兰走到镜子前,笑着说:“哎呀妈呀,这身行头,叫谁一看,都得认为你是市委退休领导,真有派头!”镜子里的老人,脸上的皱纹都透着几分精神。
栀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也太扎眼了吧?”
一路上,母女俩有说有笑,舒婉给她讲老年大学的课程设置,“国画班的崔老师,以前是文化馆的画家,特别会教;声乐班的李老师,以前是合唱团的指挥,唱歌可好听了。”
栀兰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句 “画画是不是得用毛笔啦”,“唱歌教不教识谱啦?”恍惚间,她竟觉得自己变成了舒婉小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舒婉才六岁,她牵着女儿的手,送女儿去学堂,女儿也是这样问东问西,眼睛里满是好奇。只是如今,角色换了过来,女儿牵着她的手,送她去学堂。
走到老年大学的校门口,《歌唱祖国》的歌声越来越近,栀兰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这就是她想了一辈子的 “学堂气”啊, 歌声轻轻绕在她身边,她想起小时候趴在学堂窗外偷听的情景。
那时候她才七八岁,踮着脚尖,透过窗户缝看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听同学们齐声读书,心里羡慕极了。现在,自己终于能走进学堂了,心里又酸又甜,眼眶忍不住红了。
“妈,咱进去吧。” 舒婉牵着她的手,走进校门。 班主任崔老师见她们来了,笑着迎上去,热情地接待了她们。他把课程表递给栀兰,跟她详细介绍老年大学的课程设置和授课时间。
崔老师五十多岁,说话温和,手里拿着一张课程表,“这是你的课程表,国画书法班每周一、三上午,声乐班每周二、四下午,您看看时间合适不?”
“合适,合适。”栀兰连忙点头,高兴地声音都有点发颤。
栀兰接过课程表,手指轻轻摸着纸上的字,她盯着上课时间,激动得手都有点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
从那天起,六十七岁的栀兰,正式成为老年大学的一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