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星光下的轨迹
孙教授带来的那丝关于苏晴家庭背景的隐忧,并未在封瑶心中盘踞太久。它像一片轻飘的阴云,虽曾短暂掠过心湖,却未能扰动深处的平静。她深知,纠结于这些无法掌控的外在因素,正是前世的自己常常陷入的泥沼——那时她太在意环境的风向,却忘了自己才是那艘船的舵手。如今,她更愿意将全部精力倾注于能切实把握的事物上——比如,眼前这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的国家级奖学金申请材料。
徐卓远共享的那个文件夹,如同一个精准的导航仪,将她从可能迷失的旷野引向了清晰的道路。里面分门别类存放的前沿文献,极大地拓宽了她的学术视野;而那份由他亲手整理、批注的申请指南,更是价值连城。它不像官方文件那样冰冷笼统,而是具体到了段落结构、措辞分寸,甚至如何将抽象的“贡献”转化为可量化的“成果”。她不再像前世那样,凭着感觉堆砌华丽的辞藻,而是学着徐卓远的方式,用数据和事实构筑论证的基石。
她仔细复盘了在“心域”项目中的每一个关键时刻。不仅仅是最终提升的准确率百分比,她更将特征提取方案的优化过程,如同拆解一道精密的数学题般,一步步呈现出来:遇到了何种瓶颈,尝试了哪几种思路,最终为何选择了当前方案,以及徐卓远在关键节点提供的、一针见血的建议。她甚至附上了几页经徐卓远确认过的、带有时间戳的项目日志片段作为佐证,让她的陈述报告不仅逻辑清晰、重点突出,更带着一种沉静而无可辩驳的力量。
提交材料的那一刻,封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是一种倾尽所能、榨干最后一丝潜力后的坦然,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已无愧于心。过程本身,已是一种收获。
研讨会前的日子在充实而紧张的节奏中飞逝。实验室里,除了熟悉的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偶尔也会多出一些别样的、充满活力的动静。
这天下午,一个穿着简单格子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陌生男生,抱着一摞几乎要遮住他视线的厚重数学书籍,在实验室门口探头探脑,神情腼腆又带着几分急切。封瑶立刻想起孙教授之前的话,这应该就是那个被徐卓远“看上”并推荐来的数学系本科生,陈越。
“请问……徐卓远师兄在吗?”男生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沉浸在公式世界里的人常有的专注和一点点与陌生环境打交道的拘谨。
徐卓远从三台显示器组成的“堡垒”后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扫过来,简洁地示意:“进来。”
陈越如蒙大赦,快步走到徐卓远身边,小心翼翼地将那摞书放在空闲的桌角,最上面一本赫然是《泛函分析导论》。“徐师兄,孙教授让我来找您,关于那个交叉项目的初始模型构建,我参照您给的论文和之前的讨论,重新思考了流形学习的应用,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一谈到专业,陈越的语速立刻快了起来,眼神也焕发出异样的神采。他迫不及待地摊开带来的几张写满潦草字迹的草稿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积分推导和几何图形。
封瑶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实验数据,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那边的对话。大多是陈越在兴奋地阐述,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徐卓远则大多数时间沉默地听着,偶尔才会插话,提出的问题却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或是直接指出某个推导步骤中隐含的假设不够严谨,或是引导他思考某个变换在具体数据集上可能遭遇的“维度灾难”问题。他们讨论的拓扑、流形并非她熟悉的领域,但那纯粹的逻辑碰撞,那种摒弃了所有浮华、直指问题核心的专注,让她心生向往,也隐隐感受到一种智力上的美感。
这就是徐卓远的世界。它或许缺乏世俗意义上的“热情”与寒暄,却充满了理性的光辉和探索未知的乐趣。他推荐陈越,绝非出于任何人情世故的考量,仅仅是基于冰冷的逻辑判断——认可其数学天赋与当前项目需求的“匹配度”。这种近乎绝对纯粹的行事准则,在复杂纠缠的人际网络中,显得如此珍贵,也如此……孤独。他像一座孤高的灯塔,只按自己的逻辑发光,不在意是否有船只靠近,但确实为能看懂这光芒的人指引了方向。
陈越离开时,脸上带着被激发后的深思和解决问题的兴奋,显然这次讨论让他收获颇丰。他抱起那摞书,走到门口,才像忽然想起什么,转向封瑶,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意:“师姐,打扰了。”
封瑶微笑着回以点头。看着陈越匆匆离去的背影,她心中微动。这个腼腆而专注的数学天才的出现,像是一条悄然展开的新的人物线,预示着实验室的未来,可能不仅仅局限于纯粹的人工智能领域,还会有更多来自不同学科的思维在这里碰撞出火花。这让她对即将展开的科研生活,更多了一份超越奖学金和成绩之外的、纯粹的期待。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际还残留着一抹橘红色的霞光,封瑶收到了一条来自辅导员的短信。国家级奖学金的第一轮院内评审结果出来了,她凭借扎实的材料和突出的项目贡献,成功进入了最终递交学校评审的短名单。
消息传来时,她正和徐卓远在实验室里,为即将到来的研讨会做最后的预演练习。封瑶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心脏猛地跳快了几下,一股混合着喜悦、释然与小小自豪的情绪暖流般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刚刚结束一段关于模型鲁棒性讲解的徐卓远。
“徐师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但眼神清亮,“奖学金,我进终审名单了。”
徐卓远停下操作鼠标的动作,转头看她。实验室顶灯冷白的光线落在他无框眼镜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而理性的光点。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这只是又一个被数据和逻辑验证了的、必然会发生的事件。
“概率符合预期。”他平静地陈述,随即,目光便重新落回他们正在打磨的研讨会墙报上,修长的手指指向其中某个图表下方的说明文字,“这里,关于模型泛化能力的解释,措辞可以更精准。避免使用‘可能’、‘大概’这类模糊词汇,直接用我们五次交叉验证得出的平均提升数据作为支撑。”
封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心底那点小小的波澜瞬间被熨平。这就是徐卓远式的“祝贺”和关心。他不会说“恭喜”,也不会表现出世俗的兴奋,但他会立刻、毫不拖延地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下一个需要攻克的“问题”上,用行动告诉她,阶段性成果值得记录,但前路尚有更多山峰待攀,片刻的松懈都是浪费。
“好,我马上修改。”她收敛心神,用力点头,重新将全部焦点投注到墙报之上。内心的情绪,却化为了更坚定、更沉静的动力。他就像一位永远目视前方的严苛领航员,在她可能因欣赏沿途风景而放缓脚步时,及时指出下一个航标的方向。
深夜,万籁俱寂,封瑶终于完成了所有修改,确保墙报的每一处细节、讲解的每一句措辞都臻至她目前能力范围内的完美。她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酸的脖颈,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墨蓝色的夜空依旧星光璀璨,与那晚她在顶楼仰望、下定决心要靠自己走出一条路时的星空,别无二致。
徐卓远也结束了手头最后的数据备份工作,正动作利落地关闭服务器。嗡嗡作响的机箱安静下来,实验室里陷入一片只余月光与星辉的静谧。
“走吧,回宿舍。”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语气是一贯的平稳。
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区那条熟悉的林荫小路上。夜风带着晚秋的微凉,拂动着路旁香樟树尚未完全凋落的树叶,沙沙作响,如同自然的夜曲。路灯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悠长,又在脚步交替间缩短,时而交错重叠,时而分离并行。
沉默了片刻,封瑶轻声开口,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种寻求最终的确认,也是对自身信念的加固:“徐师兄,你觉得……在这个环境里,只要努力和贡献足够,就真的能获得相对公平的对待,是吗?”她问的是奖学金,似乎又不完全是。这背后,还隐含着对苏晴那种潜在特权的最后一丝隐忧,以及对前世所经历种种不公的残余阴影。
徐卓远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被路灯照亮、仿佛没有尽头的路面,声音在清冷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在不引入其他强干扰变量的理想模型下,你获得的概率会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至少,在我的评估体系里,如此。”
他的回答依旧带着数据化的冷静,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却奇异地、彻底地抚平了封瑶内心深处最后那一丝因外界干扰而产生的褶皱。她知道的,他不仅在说,更在用行动构建并坚守着这样一个纯粹依靠能力和贡献运转的微观世界。而她,有幸被允许进入这个世界,并凭借自己的努力,在这里赢得了立足之地和这份独特的“公平”。
“我明白了。”封瑶弯起嘴角,声音轻柔却蕴含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我会一直这样努力的。”努力配得上这份她珍视的公平,努力在这个他默默守护的规则里,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得更远,看到更广阔的风景。
徐卓远没有侧头,也没有给出任何语言上的回应,但封瑶敏感地察觉到,他周身那种常有的、与外界隔着一层无形壁垒的冷硬气场,似乎在这一刻,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宿舍楼温暖的灯火已经近在眼前,与天际那些恒久闪烁的星辰遥相呼应,构成人间与苍穹的奇妙交响。封瑶在女生宿舍楼前的台阶下停住脚步,转向徐卓远:“徐师兄,谢谢你……还有,明天的研讨会,一起加油。”
徐卓闻声停下,转过身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在她因疲惫眼下带着淡淡青影,却依旧熠熠生辉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然后微微颔首:“嗯。加油。”
说完,他便利落地转身,背影挺拔如荒漠中的白杨,步履稳定地走向另一栋男生宿舍楼,渐渐融入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封瑶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尽头,才抱着微暖的臂弯,转身步伐沉稳地走进宿舍楼大门。重活一世,拨开前世的迷雾与彷徨,她终于清晰地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轨迹——不再是被动承受命运的安排,或是盲目追逐他人的认可与定义,而是像一颗终于找准了自身引力中心和运行轨道的小行星,围绕着自我价值与知识追求的恒星,坚定、沉稳地运行下去。沿途,有亲情温暖如恒星的照耀,有自我成长带来的强大引力,也有……另一颗遥远星辰理性而恒久的光芒,虽不炽热,却始终清晰,为她指引方向,让她在广袤的学术星海中,不再迷失。
前路尚长,挑战犹存,但她心无畏惧,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