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生物医学工程系的讲座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持续扩散。林枫教授的名片被徐卓远妥帖地收好,没有多余的言语,但封瑶能感觉到,这看似微小的连接,在他严谨封闭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具有潜在价值的种子。
回到实验室后,徐卓远果然将承诺的文献包发到了封瑶的邮箱,附言只有冷冰冰的“参考”二字。封瑶却如获至宝,立刻投入了阅读和梳理。这些论文深入探讨了认知神经科学与计算模型结合的前沿领域,其中一些关于“非典型感知神经网络”的论述,恰好为她之前那些基于艺术史灵感的大胆设想提供了部分理论支撑。
她花了几个晚上,结合文献和自己的思考,撰写了一份详实的可行性分析报告。这次,她不再仅仅是提出模糊的方向,而是尝试用更接近徐卓远思维模式的语言——逻辑、数据、可能存在的偏差与解决方案——来阐述她的交叉学科思路。
将报告发给徐卓远时,封瑶的心跳有些快。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她向他证明自己价值、展示成长的一份答卷。
徐卓远收到邮件后,沉默地看了很久。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只有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细微声响,泄露了他内心的审慎评估。最终,他回复了邮件,内容依旧简洁:“报告收到。数据标注模块的初步架构,你可以开始构思。”
没有表扬,但给出了下一步的具体任务。封瑶明白,这已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认可和信任授权。她深吸一口气,回复:“好的,徐师兄。”
项目似乎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封瑶不再仅仅是被动接受任务,她开始更主动地参与核心讨论,提出基于她新学习知识的建议。徐卓远虽然依旧话少,但偶尔会在她提出某个关键点时,给予简短的回应,或是提出一个更深入的问题引导她思考。那种纯粹的、基于学术的交流,让实验室的氛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像精密仪器咬合运转,发出稳定而令人安心的低鸣。
然而,封瑶深知,徐卓远内心的坚冰远未融化。他依旧独来独往,拒绝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在离开实验室后便自动加固。她并不急于求成,只是默默地、持续地在他允许的范围内,释放着善意与理解。
这天下午,封瑶因为要去图书馆查几本艺术心理学的外文书籍,提前离开了实验室。回来时,远远便看到实验室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衣着得体却难掩眉宇间的憔悴与一丝刻薄。她正试图跟实验室里的一位同学说着什么,语气带着急切和不耐。封瑶脚步一顿,认出那是徐卓远的母亲——孙婉萍。在前世的模糊记忆里,这个女人带给徐卓远的,似乎更多的是压力和束缚。
封瑶走近时,正好听到孙婉萍提高的声音:“……他电话也不接!我只是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样,这都不行吗?我是他妈妈!”
那位同学一脸为难。封瑶心下明了,走上前,语气温和地解围:“阿姨您好,我是徐师兄的项目搭档,封瑶。徐师兄他……可能在忙,不方便接电话。您有什么事,需要我代为转达吗?”
孙婉萍转过头,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封瑶,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项目搭档?”她语气有些怀疑,“卓远他什么时候愿意跟人搭档了?”
封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是的,我们在进行一个关于认知障碍的辅助诊断项目。徐师兄能力很强,我们合作得很顺利。”
孙婉萍似乎对项目本身不感兴趣,她的注意力很快转回儿子身上,带着抱怨的口吻:“他总这样,一投入工作就什么都忘了!连家都不回,电话也不接!他爸爸身体不好,家里的事情他也不管不问……”
封瑶安静地听着,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她能感受到孙婉萍话语里那份以爱为名的控制欲,以及徐卓远之所以如此封闭自我的部分根源。她只是适时地递上一张纸巾,轻声道:“徐师兄他对项目非常投入,可能只是不想被打断思路。阿姨您别太担心,他照顾好自己的。”
孙婉萍接过纸巾,擦了擦并没什么泪水的眼角,叹了口气:“唉,你这孩子倒是会说话。卓远他性子冷,难为你还愿意跟他搭档。他啊,就是被他爸的事给影响的,心里有疙瘩……”
封瑶心中一动,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但她没有追问,只是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询问孙婉萍是否需要喝水,或者去休息室坐坐。她的体贴和沉稳,让孙婉萍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又过了十几分钟,实验室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徐卓远走了出来。他看到门口的孙婉萍和封瑶,眉头瞬间蹙起,眼神冷得像是结了冰。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带着明显的抗拒。
孙婉萍立刻上前:“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怎么不接?我担心你……”
“我很好。”徐卓远打断她,语气生硬,“不需要担心。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不要来打扰。”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孙婉萍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徐卓远!我是你妈!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封瑶站在一旁,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紧张。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徐卓远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那是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极具攻击性的冷漠。
眼看冲突要升级,封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徐卓远的衣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徐师兄,阿姨也是关心你。刚才等了你很久,可能有点累了。”
她的动作和话语,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妙地一滞。徐卓远冰冷的视线转向她,似乎在审视她此举的意图。封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理解和无声的支持。
徐卓远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毫米。他不再看孙婉萍,而是对封瑶说:“报告我看完了,有几个地方需要修改,进来一下。”说完,转身便回了实验室,完全没有理会身后的母亲。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逐客令。孙婉萍气得脸色发白,但又无可奈何,最终狠狠瞪了实验室紧闭的门一眼,踩着高跟鞋走了。
封瑶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她看着徐卓远消失的方向,知道刚才自己那细微的举动,或许并不能真正化解什么,但至少,在他与世界对抗的那一刻,她选择站在了他这一边,试图在他冰冷的壁垒上,撬开一道允许微光透入的缝隙。
她推门走进实验室。徐卓远已经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正是她提交的那份报告。他没有回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门口的一切从未发生。
“第三部分,关于眼动数据与主观报告的相关性分析,样本量估算的依据不足,需要补充参考文献。”
“好的。”封瑶应道,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实验室里再次只剩下键盘和机器运行的声音。但这一次,封瑶清晰地感觉到,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高墙,因为共同面对了一次外界的风波,因为她那微不足道却恰到好处的介入,似乎又松动了几分。
冰层之下,暖流悄然涌动。救赎与成长,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施与受,而是在一次次看似微小的碰撞与选择中,双向奔赴的过程。封瑶知道,她正在这条路上,稳步前行。而徐卓远,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紧闭的心门,已经为那缕执着而温柔的微光,留下了一道可供穿行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