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顺流而下,桨橹轻摇,破开墨色水面,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灌入船舱,驱散了夏夜的闷热,也吹散了落霞镇带来的血腥与惊悸。两岸山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朦胧月色下沉默地注视着这艘夜航的小舟。
舱内烛火昏黄,光影摇曳。岑夫子闭目养神,气息悠长,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那位神秘“小姐”依旧隐在帘幕之后,悄无声息,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兰香,表明她的存在。李清河靠坐在舱壁,伤口在丹药和自身功法作用下已好了七八分,但精神上的疲惫却难以瞬间消除。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刚才那场短暂而凶险的袭杀,以及那位“小姐”清冷的话语。
“目标是他身上的东西,或是他带来的变数……”
什么东西?《养身诀》?巡天司令牌?还是斗笠客的石子?变数?是指自己这“凡尘脉”会搅动青霖城的局势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几乎断裂的残书,书页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这本书,陪伴他最久,也最是神秘。董先生只说是养身口诀,斗笠客似乎也知其不凡,如今又引来“影阁”窥伺……它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还有那位“小姐”。她是谁?为何岑夫子对她如此敬重?她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但话语间的冷静和洞察力,却远超常人。那句提醒,是善意,还是某种试探?
思绪纷乱间,李清河的目光无意中落在船头摇橹的船夫身上。那是一名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精壮汉子,动作看似简单重复,一推一送,一摇一摆,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橹桨入水、划动、出水,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仿佛与水流、与船身、与风向达成了一种完美的和谐,使得这艘乌篷船在夜色中行得又快又稳。
在他的“观气”视野中,船夫周身气息沉稳内敛,与这河水、这扁舟的气息隐隐交融。那摇橹的动作,不再仅仅是体力活,更像是一种……“理”的体现。是丁,橹桨的长度、入水的角度、用力的分寸,无不暗合着某种尺度与规矩,多一分则费力,少一分则船偏。这看似简单的摇橹,竟也蕴含着不简单的道理。
李清河心中微动,不由得想起岑夫子在山隘中,仅凭一根戒尺虚划,便令杀手动作凝滞,甚至引动山石滑落的手段。那不是蛮力,不是法术,更像是一种对“规则”的运用。尺,是度量之器;规,是画圆之具。尺规,便是规矩,是法则。岑夫子的手段,莫非就是遵循乃至驾驭了某种天地间的“规矩”?
他沉浸在这种感悟中,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不再用肉眼去看,而是全力运转“观气”之能,去感知这船、这人、这水、这风之间气息的流动与平衡。他“看”到船夫摇橹时,气息如何与水流之力相抵、相合;“看”到船身破开水波时,气息如何被分开又如何弥合;“看”到夜风吹过帆布(虽未张帆,但有桅杆),气息如何被引导、卸力……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风雷驿,他感知的多是人间烟火、草木枯荣,气息相对温和。而在此处,流动的河水、行进的舟船、变化的风向,气息更加动态、更加磅礴,也更加考验他对气息流转瞬间的把控。他尝试着将自己的那一丝微弱气息,如同水滴融入江河般,小心翼翼地融入这片动态的平衡之中,不去破坏,而是去体会、去学习。
起初,他的气息如同异物,立刻引起了周遭气息的细微紊乱,船身甚至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摇橹的船夫似乎有所察觉,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疑惑地回头瞥了舱内一眼。
李清河心中一紧,连忙收敛气息,不敢再妄动。但岑夫子却在此刻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李清河身上,闪过一丝讶异和欣赏。他并未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李清河屏息凝神,再次尝试。这一次,他更加小心,不再试图“融入”,而是如同一个旁观者,细细“品味”着这流动的规矩。他不再强求控制,而是去理解橹桨为何要那个角度入水,船身为何要那个姿态破浪……渐渐地,他仿佛触摸到了一条无形的“线”,一条维系着舟船平稳快速前行的、由无数细微规矩交织而成的“理”之线。
就在他心神沉浸其中,若有所悟之际,那位“小姐”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许探究之意:
“你能感觉到‘流’?”
李清河猛地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惊醒,睁开眼,只见帘幕依旧低垂,但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似乎正透过帘幕注视着他。他稳了稳心神,恭敬答道:“小子愚钝,只是觉得……船家摇橹,很有章法,暗合水力风向,故多看了几眼。”
帘幕后沉默片刻,方道:“章法便是规矩。水力有规矩,风行有规矩,舟船行驶亦有规矩。能见其规矩,已属不易。夫子以尺规度量天地,便是执此规矩而行。你虽无灵力,这份感知,倒是难得。”
这时,岑夫子也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小姐所言极是。天地万物,莫不有规。小至尘埃浮游,大至星辰运转,皆在规矩之中。修行之人,汲汲于灵力强弱、法术高下,却往往忽略了这最根本的‘规矩’。力强者可一时破规,然终不能久;唯有明理者,方能顺势而为,乃至……执规而行。”他看向李清河,目光深邃,“你那本养身口诀,能练到感知外物气流的地步,已初窥‘理’之门径。好好体悟,莫要辜负了这份天赋。”
李清河心中剧震,如同醍醐灌顶!尺规天地!执规而行!原来这就是岑夫子手段的根源!而自己的《养身诀》,修炼出的并非强大的力量,而是这种感知万物内在“规矩”的能力!这,或许就是“凡尘脉”真正的特殊之处?不依赖灵气,却能直指本源之“理”!
“多谢夫子、小姐点拨!”李清河起身,深深一揖。这番话,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对自己未来的道路,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力量并非只有灵力一种形式,对“道理”的理解和运用,同样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岑夫子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闭目养神。而那位“小姐”也再无动静。
船舱内再次陷入寂静,但李清河的心潮却难以平静。他重新坐下,不再刻意去感知外界,而是回味着刚才的体悟,并将这种对“流动规矩”的理解,与自身《养身诀》的运转相结合。他发现,当自己引导体内暖流时,若能更契合气血自然运行的“规矩”,而非强行冲撞,效果竟好了数倍,对伤势的修复也更快了一分!
原来如此!修行,修的不光是“气”,更是运“气”的“理”!
接下来的航程平静了许多。天色微明时,船只在一处较为开阔的河湾短暂停靠,补充了些清水和食物。李清河也趁机上岸活动筋骨,看到河岸边有早起的渔民撒网捕鱼,那渔网撒出的弧度,收网的时机,竟也隐隐暗合某种韵律,让他对“规矩”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重新开船后,日头渐高,河道上的船只也多了起来。有满载货物的商船,有装饰华美的游船,也有像他们这样不起眼的乌篷船。李清河注意到,每当有大型船只经过,岑夫子船上的船夫总会提前调整方向,避开对方航行带来的波浪,动作娴熟自然。这看似寻常的避让,在李清河如今眼中,却也是遵守水路航行“规矩”的体现。
午后,船只驶入一段较为狭窄的河道,两岸山势陡峭,林木葱郁。岑夫子忽然睁开眼,对船夫道:“老余,前方是‘黑水涧’,水流湍急,暗礁颇多,小心些。”
“夫子放心,这段路我熟。”船夫老余应了一声,神色也凝重了几分,摇橹的动作更加沉稳。
李清河也感觉到,此地的气息与之前大不相同。水流变得急促而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气,两岸山崖投下的阴影让河道光线昏暗,给人一种压抑之感。在他的感知里,水下的气息更是暗流汹涌,隐藏着无数危险的漩涡和坚硬的礁石。
果然,船行速度慢了下来,老余全神贯注,依靠着高超的技艺和对水情的熟悉,操控着船只在水流和礁石间灵巧地穿梭。有几次,眼看船只就要撞上隐在水下的黑影,都被他间不容发地避开。
李清河看得心惊肉跳,同时也对“规矩”有了更深的理解。在此地行船,光有力量不行,必须完全遵循水流的规律、礁石的位置这些“死”规矩,还要应对瞬息万变的暗流这些“活”规矩,方能化险为夷。
就在船只即将驶出最险要的一段河道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左侧陡峭的山崖上响起!数点寒星,快如闪电,直射船身要害!是弩箭!而且劲道极强,远超寻常军弩!
“敌袭!护住夫子小姐!”船头船尾的护卫反应极快,拔刀格挡,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但弩箭太过密集,且来自高处,覆盖面极广!一支弩箭穿透了乌篷,直射舱内!目标,赫然是李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