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客一席话,如当头棒喝,让李清河幡然醒悟。他过往过于执着于提升力量,却忽略了自己“凡尘脉”最核心的优势——对“气”与“理”的极致感知。这并非杀伐之术,却是洞悉先机、趋吉避凶、乃至借力打力的无上法门。力量终有穷尽,而智慧与洞察,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自此,李清河调整了修行重心。他依旧勤修《养身诀》,但目的不再仅仅是壮大那丝暖流,而是更加注重精微操控,提升对自身气息、乃至外界气息流转的敏感度。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观气”的锤炼上。
在藏书阁整理书籍时,他不只看文字内容,更用心去“感受”每一本书独有的“气息”。官修史书的堂皇正大,野史笔记的奇诡隐秘,医书的仁和生机,兵法的肃杀锐利,甚至不同作者的心境、成书年代的沧桑,都能从那微妙的“气”中品出一二。他开始尝试闭目“看”书,仅凭气息流转,便能大致判断一本书的类别、年代乃至保存状况,其精准度让偶尔前来巡查的执事都微微侧目。
行走在书院中,他也不再是简单的过客。他会留意不同区域的气息差异。讲学堂的朝气蓬勃,藏书阁的沉静浩瀚,执法堂的肃穆凛然,弟子居所的烟火生气,乃至后山竹林的自然清灵。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整座书院似乎依托地脉而建,气息流转暗合某种玄奥阵法,既能汇聚文气,亦能抵御外邪。这种对环境的深层认知,让他对书院的一草一木都熟悉起来,闭着眼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清晰的气息脉络图。
与人相处时,他更加内敛,却观察入微。同屋石头的憨厚直率,藏书阁执事的严谨刻板,陈默的外冷内热,苏文轩的温润下的深不可测……他通过观察对方气息的细微波动、眼神的流转、乃至不经意的小动作,来揣摩其心绪、意图。这并非窥探隐私,而是为了更好地应对,避免无谓的冲突,寻找到潜在的善意或需警惕的信号。
他甚至将“观气”用于日常劳作。洒扫时,感知尘埃落定的轨迹,让清扫更省力有效;整理书卷时,感受纸张的湿度、虫蛀的迹象,提前预防;就连去膳堂用饭,他也能通过感知食物的“气”,判断其新鲜程度和火候。
这种无处不在的修行,初时颇耗心神,但坚持数日后,李清河便觉受益匪浅。他的感知越发敏锐,心念转动更快,对周遭事物的理解也远超常人。一种“万物皆可为师,处处皆是道场”的明悟感油然而生。他的气息也愈发内敛圆融,行走坐卧间,隐隐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若不刻意关注,极易被人忽略。
这日,他照常在藏书阁乙字区域整理一批新收来的旧书。这批书似乎来自某个败落的书香门第,内容芜杂,保存状况不佳。当他清理到一本封面脱落、纸页脆硬的《地脉杂俎》残卷时,指尖触到书脊,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大地深沉厚重、又隐含一丝躁动不安的独特气息,让他心中一动。
他小心翻开,书中字迹潦草,多是些关于山川走势、地气运行、矿藏分布的零散记载,夹杂着许多荒诞不经的传说。这类书籍在杂部中并不少见,但此书的气息却格外不同。他静心感知,发现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息,似乎源自书中几处用朱砂笔圈点、并做了古怪标记的段落。
这些段落,描述的正是青霖城周边山脉的地脉走向,并提及了几个所谓的“地脉节点”,其中一处,赫然指向城南污水河下游、靠近“黑水涧”方向的某片区域!旁边朱砂批注小字:“气滞而浊,隐有煞涌,大凶!”
黑水涧!正是他随岑夫子乘船来时遇袭之地!也是“秽血煞纹”被激发、引动地脉暴动之处!
李清河心中剧震!这本书的作者,显然对地脉有极深的研究,甚至可能早已察觉到黑水涧地脉的异常!他强压激动,仔细阅读相关段落。作者认为,那片区域的地脉因某种原因(未明言)发生淤塞扭曲,导致地煞之气积聚,是为“煞穴”,凶险异常,并警告后人切勿靠近。
合上书卷,李清河心潮起伏。这并非直接关于“秽血煞纹”的记载,却从地脉学的角度,印证了黑水涧的异常,并提供了理论依据。这无疑是一条宝贵的线索!若能将地脉知识与“秽血煞纹”的特性结合,或许能更深入地理解那邪物的运作机制,甚至……找到克制或利用的方法?
他将这本《地脉杂俎》小心地归入“待进一步整理”的一类,准备日后细细研读。同时,他也更加留意其他可能与地脉、煞气相关的典籍。
又过了几日,傍晚时分,李清河刚结束劳作,正准备返回勤学斋,却在藏书阁门口遇到了似乎等候已久的苏文轩。
“李师弟。”苏文轩笑容温煦,手中拿着一卷帛书,“正要寻你。前日与你提及整理旧档之事,我已向掌管‘兰台’的孙师叔举荐了你。孙师叔素来爱才,听闻你心细沉稳,颇通文墨,允你明日午后,可随我前往兰台,协助清点一批新入库的前朝地方志抄本,为期三日。不知师弟意下如何?”
兰台!那是藏书阁深处存放机密档案、孤本善本的重地,等闲弟子根本无缘得入!苏文轩竟真的为他争取到了机会,而且如此之快!
李清河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这是陷阱?还是机遇?苏文轩为何如此热心?是看重自己的“能力”,还是另有所图?但无论如何,进入兰台,意味着有可能接触到更多关于甲子旧案、关于赵汝成、甚至关于“秽血煞纹”的核心秘辛!这个诱惑,太大了。
他迅速权衡利弊。拒绝,可能引起苏文轩怀疑,也错失良机;接受,则必然更深地卷入漩涡。但正如斗笠客所言,书院是磨刀石,避无可避。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在可控范围内冒险一搏。
心念电转间,他脸上适时露出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的神色,拱手道:“苏师兄提携之恩,弟子感激不尽!只是兰台重地,弟子身份低微,学识浅薄,恐有负师兄厚望……”
苏文轩摆摆手,笑道:“师弟过谦了。清点抄本,重在细心严谨,与身份无关。孙师叔既已应允,师弟不必推辞。况且,这也是增长见闻的良机。莫非师弟不愿?”
话已至此,再推脱反而显得心虚。李清河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承蒙师兄与孙师叔信重,弟子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此甚好。”苏文轩满意地点点头,将一枚刻着“兰”字的玉牌递给李清河,“明日午时,持此牌至兰台侧门,我在此等你。”说完,便翩然离去。
握着微凉的玉牌,李清河心绪难平。兰台之行,福祸难料。但他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是夜,他并未像往常一样修炼或阅读,而是静坐床榻,将“观气”之能催发到极致,并非向外探查,而是向内返照,仔细梳理自身的气息状态,务求明日精神饱满,心无杂念。同时,他也在脑中反复推演明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法。未知的兰台,神秘的孙师叔,心思难测的苏文轩……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次日午时,李清河准时来到藏书阁后方一处僻静的侧门。这里守卫明显森严许多,两名气息沉凝的执法弟子验过玉牌,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才放行入内。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回廊,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和防虫药草的淡淡气息。苏文轩已等在廊下,见他到来,微笑道:“师弟很准时,随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前行。回廊曲折,两旁是一扇扇紧闭的石门,门上铭牌刻着“甲子·吏部”、“丙寅·兵备”等字样,显然是按年份和类别存放档案的库房。气息古老而沉重,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秘密。
最终,他们在一扇铭刻着“秘录·杂纂”的石门前停下。门前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伏案疾书的老者,正是掌管兰台的孙师叔。
“孙师叔,弟子苏文轩,携杂役李清河前来报到。”苏文轩上前恭敬行礼。
孙师叔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李清河。那目光并不凌厉,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本源。李清河顿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全身,他连忙收敛气息,屏息凝神,恭敬垂首:“弟子李清河,拜见孙师叔。”
孙师叔打量他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嗯,根基尚可,心性也算沉静。既是文轩举荐,便给你这个机会。里面是刚送来的前朝泸州府志抄本共三百卷,需重新核对编目,登记造册。规矩只有一条:眼观手动,心无旁骛,不该看的莫看,不该问的莫问。若有差池,严惩不贷。明白吗?”
“弟子明白!”李清河肃然应道。
孙师叔不再多言,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钥匙,插入石门锁孔,轻轻转动。石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一股更加浓郁的古旧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间巨大的石室,穹顶高悬,镶嵌着发出柔和白光的明珠。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各式卷宗、书匣,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珠光下如同星屑。这里的气息,比外面更加古老、浩瀚,也更加……复杂。无数或强或弱、或正或邪、或悲或喜的意念残留,交织成一片无形的信息海洋。
李清河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其中。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而机遇,或许就隐藏在这片沉寂的故纸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