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斋的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节奏中缓缓流淌。李清河与林婉如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二楼的小房间里,或静坐调息,恢复连日奔波的疲惫与心神损耗,或低声交换着对当前局势的看法,梳理着从陈望老掌柜处听来的零碎信息。
李清河深知,一味蛰伏并非长久之计。他们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赵汝成势力的动向,也需要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怀疑的身份作为掩护,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中活动。直接打探消息风险太高,最好的方式,是让别人主动找上门来,而前提是,他必须展现出某种独特的、不具直接威胁却又值得关注的价值。
他想到了陈望老掌柜,这位看似普通却透着不凡的老人,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这墨香斋,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哨和信息源。
这一日下午,天色有些阴沉,书铺内光线愈发昏暗。陈望正费力地搬动一架梯子,想要取放书架顶层的几卷古籍。他年事已高,动作显得有些颤巍巍。
李清河见状,连忙上前扶住梯子,轻声道:“陈老,让晚生来吧。”
陈望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缓缓退到一旁,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李清河利落地爬上梯子,按照陈望的指点,将几本厚重的、布满灰尘的旧书取了下来。在搬动其中一本用蓝色土布包裹的书册时,他手指触碰到书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在他的感知中,这本书册内部,隐隐传来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灵性波动,但这波动紊乱而滞涩,仿佛被什么东西阻塞了,并且书册本身的结构也有些不稳,书页松散。
“陈老,这本是……”李清河将书册小心地捧在手中,转身问道。
陈望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惋惜:“是一本前朝的地方志残卷,据说是孤本,记载了些本地早已失传的山水轶事。可惜年代太久,保管不善,书页受潮粘连,虫蛀也厉害,灵性几乎散尽了,老夫几次想修复,都无从下手,生怕一个不慎,就彻底毁了。” 他言语中透着对书籍本身的爱惜,而非其可能的价值。
李清河心中一动。这是一个机会。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晚生家中世代书香,祖上也曾粗通些修补古籍的门道,对古物灵性的养护略知一二。若陈老信得过,可否让晚生瞧瞧?或许……有法子能让它多留存些时日。”
他的语气谦逊,带着几分不确定,恰到好处地符合一个“落魄书生”试图展现些许价值以换取容身之处的姿态。
陈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仔细打量了李清河几眼,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最终,他点了点头:“既是家学渊源,看看也无妨。只是小心些,莫要再损了它。” 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抱希望的叮嘱。
李清河郑重地接过书册,走到靠窗那张积着薄灰的书案前。林婉如也悄然走近,默默地将案上的杂物清理开,递上一块干净的软布。
李清河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净了手,然后极其轻柔地解开蓝布包裹。一本纸张泛黄、边缘破损严重的线装书露了出来,封面字迹已模糊难辨,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墨香的陈旧气息。他并未像寻常修书匠那样急着去处理虫蛀或粘连的书页,而是先闭上双眼,将手掌虚覆在书册之上,屏息凝神。
在他独特的“观气”感知中,这本书册的“文气”如同一条几近干涸的溪流,断断续续,且被许多杂乱污浊的“气息”(霉斑、虫蛀残留、不当修复的浆糊等)所堵塞、污染。其内部的结构“纹理”也因受潮和虫蛀而变得脆弱不堪。
他睁开眼,目光沉静。修复此书,不能依靠任何灵力强行灌注,那只会加速其灵性崩溃。关键在于“疏导”与“弥合”,顺应其本身的“物性”与“文理”。
他先取来一小碗清水,用干净的毛笔蘸取极少量,轻轻点洒在受潮粘连的书页边缘,利用水汽的微润,极其耐心地、一页一页地用薄如蝉翼的竹签将其小心分离开。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的皮肤,手腕稳定,对力道的控制妙到毫巅,仿佛不是在处理脆弱的故纸,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每分离一页,他都会用软布轻轻吸去多余的水分,并仔细观察纸张纤维的走向和受损情况。
接着,他处理虫蛀之处。他并未直接用纸张填补,而是向陈望要来了些许捣碎的、特定年份的艾草灰和极细的米浆,调和成一种颜色与旧纸相近、性质温和的糊状物。他用细针尖端蘸取微量,极其精准地涂抹在虫洞边缘,不是填充,而是“引导”残存的纸张纤维微微靠拢、粘连,最大限度地保留原貌,且所用材料不会对纸张造成二次伤害。
在整个过程中,李清河的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他仿佛能“听”到纸张纤维在水分滋润下微微舒展的细响,能“看”到那微弱的文气在堵塞被一点点清除后,开始如游丝般重新缓慢流转。他的呼吸节奏,手腕的起伏,都与这古老书册本身的“韵律”悄然契合。这并非什么高深法术,而是将对“物”的理解、对“理”的把握,融入到了最基础的技艺之中。
林婉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美眸中异彩连连。她虽不通此道,却能感受到李清河此刻那种专注、平和而又充满智慧的气场,与周围陈旧的书架、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
陈望起初只是抱着姑且一看的态度,但随着李清河动作的持续,他的眼神渐渐变了。那浑浊的眼底,先是惊讶,继而转为凝重,最后化作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赏。他浸淫古籍一生,见过不少修复高手,但从未见过如此……如此“自然”的手法。没有炫技,没有急躁,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本该如此,带着一种洞悉事物本质后的从容。这绝非寻常“家学渊源”能够解释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清河终于停下了动作。那本残破的古籍,外观并未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虫蛀和破损依旧可见,但书页已然平整分离,结构稳固了许多。更重要的是,陈望敏锐地感觉到,手中这本书册,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反而隐隐透出一股温润平和的“生气”,那几乎散尽的灵性,竟似有了一丝微弱的复苏迹象!
“这……这真是……”陈望抚摸着书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向李清河的眼光彻底不同了,“公子大才!老夫眼拙了!此等手法,近乎于道啊!”
李清河微微欠身,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疲惫和谦逊:“陈老过奖了。不过是些祖传的笨法子,顺应物性罢了。此书年深日久,灵性根基已损,晚生也只能略作疏导,延缓其衰败,能否真正稳住这点灵性,还需看日后温养。”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点出了自己方法的独特(顺应物性),又留有余地,不至于显得过于惊世骇俗。
陈望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郑重地将书册收好,语气变得愈发客气:“李公子太谦虚了。此法岂是‘笨法子’?老夫这书铺里,还有几本类似的残卷,若公子得空,不知……”
“陈老有需,晚生自当尽力。”李清河顺势应承下来。他知道,初步的信任和认可,已经建立。
就在这时,书铺那扇很少被敲响的前门,传来了几下略显急促的叩门声。
陈望眉头微皱,看了李清河和林婉如一眼,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则缓步走到门后,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带着焦急的、略显沙哑的中年男子声音:“陈掌柜,是我,西街打铁的老周!我家那小子……又犯毛病了,比上次还厉害!听说您这儿来了位有本事的先生,能不能……能不能请先生给瞧瞧?”
陈望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回头看了李清河一眼,眼神中带着询问。
李清河心中明了。消息传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这“有本事的先生”,指的恐怕就是他了。而“犯毛病”,结合之前听到的关于“心魔频生”的传言,很可能就是修行出了岔子。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风险。出手,可能会更快暴露;不出手,则可能失去深入了解底层情况、甚至建立更广泛联系的机会。
他与林婉如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她眼中同样的凝重与支持。
李清河深吸一口气,对陈望轻轻点了点头。
市井隐士的面纱,即将被揭开第一角。而由此带来的风波,也将悄然涌向这间看似平静的旧书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