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九年四月初三,南昌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崇德殿外的铜鹤灯刚添上第三盏灯油,内侍省的小宦官便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驿书,踩着青砖地的露水匆匆奔来。驿书的封皮上印着后周的朱雀纹,红漆勾勒的“急”字在晨光里格外刺眼,像是一把悬在南唐朝堂上空的尖刀。
李煜是被这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他昨夜在长春宫批改赈灾奏折到三更,眼下还带着几分倦意,明黄常服的领口松着,发冠也歪了半分。可当他指尖触到驿书那冰凉的封蜡时,困意瞬间消散——自云州之战后,后周已有月余未曾传书,此刻突然送来急件,绝非寻常问候。
“陛下,后周驿使还在殿外候着,说要亲眼见您拆封。”内侍总管低声提醒,目光里藏着几分不安。
李煜点点头,示意宫人递来玉印,亲手刮开火漆。驿书的纸页是后周特有的桑皮纸,字迹工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开篇便是“南唐私通辽邦,违逆盟约,当付赔偿”的字句。他逐字读下去,指腹不自觉地攥紧了纸页,直到看到“黄金五千两,蜀锦两千匹,十日内送至洛阳”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私通辽邦?”李煜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朕何时下令与辽人勾结了?”
殿外的后周驿使闻声而入,身着青色驿服,腰佩铜牌,神态倨傲:“南唐晋王李从善,于云州之战前曾遣使者见耶律休哥,商议夹击我大周。此事有截获的密信为证,陛下若不信,可遣人去洛阳查验。我朝幼主仁慈,念及两国旧情,未即刻兴兵,只望南唐能依约赔偿,以表悔过之心。”
这番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御史中丞徐游率先出列,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抖动:“一派胡言!李从善虽为晋王,却无调兵之权,怎敢私通辽邦?定是你们后周想借此勒索,故意捏造证据!”
兵部尚书陈德诚却比徐游冷静,他上前一步,接过李煜手中的驿书仔细翻看,眉头越皱越紧:“陛下,驿书中提及的密信截获地是朔州边境,恰是辽军曾集结之地。且李从善上月确曾以‘巡查边境’为由前往濠州,行踪颇为可疑。此事……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李煜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上月李从善回南昌时,曾向他提及“辽军有意与南唐结盟,共抗后周”,当时他只当是弟弟年轻气盛,随口呵斥了几句,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李从善竟是真的私下与辽人有了往来,还被后周抓了把柄。
“陛下,此事绝不能姑息!”徐游见李煜沉默,又高声道,“李从善私通外敌,按律当诛!我们应即刻将他拿下,再遣使者去后周辩驳,揭穿他们的阴谋!若一味退让,只会让后周觉得我南唐可欺!”
“辩驳?拿什么辩驳?”陈德诚反驳道,“后周手握密信,又有驿使在此作证,我们空口无凭,如何辩驳?云州之战后,后周军威正盛,韩令坤的禁军驻守汴梁,林阿夏的女辅营更是刚击败辽军,士气正旺。若此时与后周翻脸,他们定会以‘南唐违盟’为由举兵南下,寿州、濠州本就兵力薄弱,如何抵挡?”
两人各执一词,朝堂上瞬间分成两派。主战派的大臣们纷纷附和徐游,主张严惩李从善、强硬对抗后周;主和派则认为应先查明真相,再考虑赔偿事宜,避免战事再起。李煜坐在龙椅上,听着耳边的争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看向站在角落的徐铉——这位曾多次出使后周的学士,此刻正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李煜知道,徐铉与后周幼主柴宗训有过数次接触,最了解后周的态度,便开口问道:“徐学士,你曾见过柴宗训,觉得他此次索要赔偿,是真的想惩戒南唐,还是另有图谋?”
徐铉躬身答道:“陛下,柴宗训虽年仅九岁,却心思细腻,行事极有章法。云州之战后,后周虽胜,却也损耗不小,急需时间休整。此次索要赔偿,一来是为了弥补军费,二来是想试探南唐的态度——若我们强硬反抗,他们便有了伐唐的借口;若我们乖乖赔偿,他们则能借此削弱南唐国力,还能腾出精力应对辽军残余势力。”
“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李煜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先查明李从善私通辽邦的真相。”徐铉缓缓说道,“若确有此事,需即刻将他软禁,以免再生事端;若此事有诈,我们也需找到证据,与后周交涉。至于赔偿……眼下南唐国库空虚,去年江南大旱,粮食减产,百姓流离失所,五千两黄金、两千匹蜀锦绝非小数目,若强行征收,恐会引发民怨。但若是拒绝赔偿,后周的兵锋恐怕很快就会抵达寿州。”
徐铉的话,恰好点出了李煜此刻的两难。他何尝不想强硬?可南唐的国力早已今非昔比——父亲李璟在位时,连年征战,耗尽了国库,留下的是一个积贫积弱的烂摊子。他即位后,虽减免赋税、鼓励农桑,却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力与蒸蒸日上的后周抗衡。
“陛下,臣有一计。”陈德诚突然开口,“我们可先派使者去洛阳,假意答应赔偿,请求宽限时日,同时暗中调遣江州的林仁肇将军率军北上,加强寿州、濠州的防御。若后周真心想和,便会同意宽限;若他们执意要战,我们也有了防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此计可行。”徐游虽主战,却也知道眼下不宜硬碰硬,只能点头附和,“但李从善必须严惩!若不处置他,不仅后周不会信服,朝中大臣也会心生不满,恐生祸乱。”
李煜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晨雾已经散去,阳光透过殿宇的雕花窗棂,洒在他的明黄常服上,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他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南唐都已陷入了后周设下的圈套,而这一切的根源,不过是李从善的一时糊涂,或是后周早已布好的棋局。
“传朕旨意。”李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其一,即刻将晋王李从善软禁于东宫,彻查他私通辽邦一事,若属实,再议惩处;其二,命徐铉为使者,即刻前往洛阳,面见柴宗训,请求宽限赔偿时日,就说南唐需筹集粮草,十日之内难以凑齐;其三,密令林仁肇将军率军五千,北上增援寿州,务必守住边境,不得有误。”
大臣们纷纷领命退下,殿内只剩下李煜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新开的牡丹,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却像是染上了一层寒霜。他知道,这场因驿书而起的风波,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后周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南唐的未来,就像这庭院中的牡丹,看似娇艳,实则脆弱,稍有不慎,便会在风雨中凋零。
而此刻的洛阳,后周皇宫的崇德殿内,柴宗训正拿着那封截获的密信,递给身旁的韩令坤。密信上李从善的字迹清晰可见,“愿与辽邦夹击大周,共分疆土”的字句,让这位年轻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韩将军,南唐既已上钩,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柴宗训问道,语气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韩令坤躬身答道:“陛下,徐铉此来,定会请求宽限赔偿时日。我们可假意答应,却暗中调遣禁军,驻守汴梁至寿州的要道。待南唐放松警惕,再以‘拒不赔偿’为由,举兵伐唐,定能一举拿下寿州,打开南唐的门户。”
柴宗训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南方。他知道,这场与南唐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南昌城的李煜,恐怕还不知道,他此刻的退让,不过是将南唐推向了更深的深渊。显德九年的四月,一场关乎两国命运的较量,已在无形之中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