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被剧痛、冰冷与沉重填满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船,在无尽苦海的底部挣扎。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那盘踞在脉络深处的暗绿色怨毒狠狠拽回,带来刮骨剃髓般的刺痛。外界的阴寒冷意无孔不入,持续冻结着残存的生机。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拖入永恒沉寂的深渊时——
一丝微弱却异常温暖的触感,轻轻落在了他几乎完全碳化的主干上。
那触感稚嫩、笨拙,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和一丝…颤抖的小心翼翼。
仿佛春风拂过冻土,冰河裂开第一道细纹。
这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像一点星火,投入了他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
紧接着,一滴温热的、带着淡淡咸腥气的液体,滴落在同一位置。
滋…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异常纯净的生机,伴随着那滴液体缓缓渗入。这生机与他自身的力量、与地脉精气都截然不同,更加原始、更加鲜活,带着一种懵懂却赤诚的意味。
是那个孩子…?
任天齐破碎的意识因为这外来的、微小的刺激,凝聚起最后一丝力量,“看”向那触感的来源。
模糊的视野中,那个被他拖进帐篷的黑齿部幼童,正跪坐在石槽边,小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和药泥糊成的花道道。他一只小手正怯生生地、轻轻地放在任天齐残破的躯干上,另一只手腕处,有一道细细的、刚刚划开的血痕,正缓缓渗出血珠。孩童眼中还噙着泪水,充满了恐惧,却又带着一种固执的、模仿大人般的认真。
“阿…阿姆说…血…有用的…”孩童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又将一滴血珠抹在任天齐碳化的伤口上。
黑齿之血?
任天齐猛地想起鸦公曾用血泥炭和草药为他疗伤,其中似乎就蕴含着某种特殊的血气。这孩子的血,虽然微弱,却似乎真能略微中和那怨毒的冰冷,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
但这无异于杯水车薪!而且…
就在孩童挤出第三滴血时,帐篷外的灰雾仿佛被这鲜活的血气刺激,再次剧烈翻涌起来!那低沉的、压迫神魂的嗡鸣声陡然增强,变得更加尖锐,充满了贪婪的意味!
嗖!
一条灰败色的、粘滑的触手般的影子,猛地从雾气中探出,快如闪电,直射孩童的后心!
孩童吓得呆立当场,连尖叫都发不出!
任天齐目眦欲裂!他想动,却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袭击!
千钧一发之际——
咚!!!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苍凉、暴烈、带着无匹怒意的战鼓轰鸣,如同九天惊雷,猛地炸响!
轰!!!
无形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而来!
那探入帐篷的灰雾触手首当其冲,如同被烈日暴晒的蚯蚓,瞬间扭曲、焦黑、继而崩碎成漫天飞灰!
帐篷内外浓稠的灰雾,在这狂暴的鼓声冲击下,如同被飓风席卷,发出凄厉的尖啸,疯狂地向后倒卷、退散!眨眼间,帐篷周围十丈之内,雾气为之一空!露出了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黑色淤泥和扭曲的枯木。
鼓声余波不止,狠狠撞入任天齐的体内!
“噗——!”并非真实的吐血,但他的意识却仿佛被一柄烧红的巨锤砸中,那些盘踞的暗绿色怨毒在这至刚至阳、专克污秽的祖灵之力冲击下,发出了绝望的哀嚎,如同遇到滚汤的积雪,竟被硬生生震散、磨灭了大半!
剧痛达到了顶点,随即而来的是怨毒消散后的虚脱,以及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
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鸦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此刻的样子极为骇人。佝偻的身躯挺得笔直,破旧的兽皮袍上沾满了暗绿色的脓液和新的血渍,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未擦干的血迹。但他那双淡金色的眸子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着两团实质的火焰,充斥着狂怒与后怕。
他手中那根兽骨鼓槌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显然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代价巨大。
他的目光首先扫过趴在石板边、吓得瑟瑟发抖却完好无损的幼童,眼中的狂怒稍稍平息,随即猛地落在石槽中气息奄奄、却明显怨毒大减的任天齐身上。
“小兔崽子!谁让你跑出来的!还敢放血?!”鸦公先是冲着那幼童吼了一嗓子,声音沙哑却如同炸雷,吓得孩童猛地一哆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但鸦公却没再理会他,一步跨到石槽边,干枯的手掌猛地按在任天齐的主干上。
一股雄浑、霸道、却带着明显疲惫感的灼热能量瞬间涌入任天齐体内,粗暴地扫过他残破的脉络。
“哼!算你这破树杈子命不该绝!”鸦公检查完毕,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骂骂咧咧,“妈的…引动地脉精气硬抗瘴雾?还模仿老子的鼓点?你小子胆子肥得能撑船了!嫌死得不够快是吧?!”
他虽然骂得凶,动作却不慢。他反手从腰间解下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皮囊,拔掉塞子,将里面一种粘稠、暗金色、散发着浓郁血腥气和奇异药香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倒在任天齐碳化最严重的几处伤口上。
滋啦啦——!
仿佛烧红的铁块放入冷水中,剧烈的灼烫感传来,却带着一种淋漓畅快的意味!暗金色的药液所过之处,碳化的死皮急速脱落,新鲜的内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生长,那残留的暗绿色怨毒如同遇到克星,发出最后的嘶鸣,被彻底净化驱散!
“便宜你了!这是老子刚宰了那头守瘴眼的‘腐涎兽’心头熬出的精血!妈的…本来能换多少好东西…”鸦公一脸肉痛,却依旧将皮囊里的液体倒得一滴不剩。
这兽血药效极其霸道,任天齐只感觉一股狂暴却沛然的生机在体内炸开,疯狂地修复着受损的躯体,新生的脉络比以前更加宽阔坚韧,甚至隐隐透出淡淡的暗金色光泽。核心那一点本源之力贪婪地吸收着这股力量,变得愈发凝实、明亮。
他的意识快速清醒,感知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看”到鸦公疲惫不堪却强撑着的模样,看到那孩童畏惧又依赖的眼神,感受到帐篷外暂时退散却依旧虎视眈眈的灰雾…
“谢…谢…”他传递出真挚的感激意念。
“哼!”鸦公一屁股瘫坐在火塘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喘匀气。他看了看任天齐快速恢复的躯体,又看了看他体表那层尚未完全消散的、与地脉共鸣产生的淡黄光晕,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沉默良久,他忽然沙哑地开口,语气不再是之前的暴躁与不耐,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沉重与审视:
“树崽子…你之前,是怎么感应到地脉精气的?”
任天齐微微一怔,犹豫片刻,还是将当时绝境之下,核心本源自发悸动,与大地脉搏产生微弱共鸣的过程传递了过去。
鸦公听完,久久无言。昏黄的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明明灭灭。
“自发共鸣…”他喃喃自语,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死死盯住任天齐,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鸦公的声音低沉得可怕,“非我族类,身负奇异…竟能引动祖茔之地最深沉的脉搏…难道…”
他的目光骤然转向火塘边那块符文石板上的白金色光茧,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又猛地看回任天齐,一个惊人的猜测似乎在他心中形成。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那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有用的、却随时可以丢弃的“树崽子”,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敬畏。
帐篷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火塘噼啪声和孩童压抑的抽泣声。
良久,鸦公才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指着任天齐,对那稍微止住哭泣的幼童粗声道:“小兔崽子,记住了!这棵…嗯…这棵‘树’,以后就是咱黑齿部的‘客卿’!它的命,比你小子的金贵!今天的事,烂肚子里,敢往外说,老子把你丢去喂瘴虫!”
幼童吓得猛点头,看向任天齐的目光里,恐惧中又多了一丝懵懂的好奇。
鸦公重新看向任天齐,语气恢复了以往的粗犷,却少了些许随意,多了几分郑重:
“树崽子…客卿!既然死不了,就赶紧给老子好起来!”
“这片沼泽…要不太平了。老子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住太久。”
“你需要更多的血泥炭,对吧?”他眼中闪过一丝肉痛,却依旧咬牙道,“营地东边…有个老坑口,里面应该还有点残渣…但那里靠近‘沉睡之冢’,不太平得很…”
“能不能弄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