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硝烟的焦糊味，粗暴地灌入林锋的感知。
他正身处战场。
身上是陌生的旧式作训服，手里是一把冰冷的81式自动步枪。
不远处，枪声、爆炸声、嘶吼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到他身边，脸上满是泥污和血迹，眼神里是烧到极致的焦灼和绝望。
他一把抓住林锋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是谁？！』年轻军官的声音嘶哑，在炮火声中几乎听不见，『你是哪个部分的？！为什么会在这里？！回答我！』
林锋的心念急转。
『我是穿插部队的！跟大部队失联了！你们这里是什么情况？』
他用同样嘶吼的方式回应，这是一个在任何战场上都不会引起怀疑的理由。
年轻军官，赵卫国，眼神里的怀疑少了一分，绝望却多了十分。
『情况？情况就是我们快死光了！』他指着前方一个被炸得只剩半截的土坡，『看到那个高地没有？我们连的任务是拿下它！现在，算上你我，还剩下不到十个人！』
他话音未落，一枚炮弹就在不远处炸开，掀起的土浪劈头盖脸地砸在两人身上。
赵卫国死死地盯着那个土坡，眼神赤红。
『小马！小马！火力掩护！准备跟我冲！』
他对着步话机怒吼。
一个同样年轻的士兵从侧面的弹坑里探出头，脸上带着豁出去的决然。
『收到，排长！』
林锋的心猛地一沉。
就是他。
那个让赵卫国悔恨三十年的关键节点。
『不能冲！』林锋下意识地吼道，『前面至少有三个交叉火力点！现在冲就是送死！』
赵卫国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不冲？不冲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上级的命令是天亮前必须拿下！』
他不再理会林锋，猛地吸了一口气，准备跃出掩体。
『小马！冲！』
『排长！』
那个叫小马的士兵刚刚跃出弹坑，一串子弹就扫了过来，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胸口。
小马的身体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摔在泥水里。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
林锋看到赵卫国的嘴巴张成了巨大的、无声的形状。
他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褪色，扭曲，最后化为一片混沌的黑暗。
……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他的脸上。
泥土的腥味和硝烟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
他回到了起点。
赵卫国再一次踉跄着退到他身边，脸上是同样的焦急和绝望。
『你是谁？！你是哪个部分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场景。
林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知道，循环开始了。
这一次，他没有等赵卫国下令。
在赵卫国抓住他胳膊的瞬间，他反手指向左前方一片不起眼的灌木丛。
『别管我是谁！想活命就听我的！左边那片灌木丛，十一点钟方向，有个机枪暗堡！』
赵卫国愣住了。
『你怎么……』
『别废话！』林锋打断他，『你们有手榴弹吗？给我两颗！』
赵卫国的眼神在剧烈挣扎，战场的瞬息万变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突然出现的友军为什么会知道敌人的部署。
他从腰间解下两颗手榴弹，塞到林锋手里。
『你要干什么？』
『我去把它敲掉！你组织人手，准备从右翼突围！别再想着冲那个高地了！』
林锋说完，一个翻滚就冲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完全不像一个被打散的普通士兵。
赵卫国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对着步话机喊道。
『小马！二组！掩护！掩护那个新来的兄弟！』
这一次，战局似乎有了转机。
林锋凭借远超这个时代的战术动作，在炮火中穿行，迅速接近了那个灌木丛。
他甚至能看到伪装网下黑洞洞的枪口。
然而，就在他拉开手榴弹引信，准备投掷的瞬间，一颗子弹毫无征兆地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射来，击中了他脚边的一块石头。
跳弹，精准地钻进了侧面弹坑里小马的头盔。
小马的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赵卫国的嘶吼声再次响起。
『小马——！』
世界，再一次褪色，扭曲，崩塌。
……
冰冷的雨水。
泥土的腥味。
硝烟的味道。
『你是谁？！你是哪个部分的？！』
第三次循环。
林锋的眼神变得凝重。
他明白了，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战术对抗。
“零号”的意志，就像一个无形的导演，在强行修正着这个“剧本”。任何试图改变结局的行为，都会被它用“意外”来抹平。
『听着！』林锋抓住赵卫国，语速极快，『我们不能再分散了！所有人向我靠拢！我们组成一个战斗小组，我带你们从后面摸上去！』
赵卫国被他身上那种不容置辩的气势镇住了。
『后面？后面是雷区！』
『相信我！』
这一次，赵卫国选择了相信。
他用步话机召集了仅剩的几名士兵，跟在林锋身后。
林锋凭借着系统赋予的战场感知能力，小心翼翼地在雷区边缘穿行。
他们成功了。
他们绕到了高地的侧后方，敌人的防御死角。
胜利，似乎触手可及。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赵卫国激动地拍了拍林锋的肩膀。
『兄弟！你……』
话没说完，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了。
一个被雨水泡松的防空洞，毫无征兆地塌了。
小马就在塌陷的中心，瞬间被泥土吞噬。
循环，再次重置。
……
第四次。
林锋改变了策略，他让小马跟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结果，一颗流弹击中了旁边士兵的弹药包，殉爆的威力将小马掀飞出去，撞死在岩石上。
……
第五次。
林锋让所有人固守原地，等待救援。
结果，一发炮弹精准地落在了他们的掩体里，炮弹甚至没有爆炸，但巨大的冲击力直接砸死了小马。
……
第六次，第七次，第十次……
死亡的方式千奇百怪，每一次都充满了恶意的“巧合”。
林锋尝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战术，迂回、强攻、防守、伪装……
每一次，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马以不同的方式死去。
而赵卫国的精神，也在这一次次的循环中，被反复碾压。
他从最初的愤怒、不甘，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的空洞。
他的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
在又一次循环开始时，他没有再质问林锋的身份。
他只是蜷缩在掩体里，抱着自己的枪，喃喃自语。
『没用的……没用的……我们都会死……小马会死……我也会死……』
他的意志，正在被这永无止境的轮回，一点点地磨成粉末。
现实世界的控制中心里。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屏幕上，代表林锋生命体征的曲线，依旧是几条毫无生气的直线。
『链接还是断的！』夜枭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的手指几乎没有离开过键盘，『他在那个记忆世界里，就是一个孤魂，我们的任何信号都传不进去！』
高城站在控制台前，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着“b计划”的红色按钮。
那是最后的手段。
用林锋残存的精神能量，强行冲击零号的核心，为他们创造一个机会。
但那样做的代价是，林锋的意识，将永远消散。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
放下，又抬起。
每一次抬起，都重若千钧。
许三多站在一旁，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陷进了肉里，他却毫无察觉。
『连长……』他的声音在发抖，『林锋他……他一定有办法的……』
成才靠在墙上，脸色苍白。
他看着屏幕上的直线，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新兵连时，那个在靶场上打出五十环，却挠着头说“运气好”的林锋。
那个在草原五班，带着所有人修路的林锋。
那个在演习场上，把蓝军耍得团团转的林锋。
他怎么会……就这么消失了？
高城的手，再一次抬起，悬停在按钮上方。
他的眼神里，是痛苦，是挣扎，是作为一个指挥官必须做出的冷酷抉择。
就在这时。
『等等！』夜枭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高城的手猛地停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夜枭的屏幕上。
在那一片代表着死亡的平直波形上，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凸起。
一个比心跳还微弱的信号。
『有反应了！』夜枭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的生物电信号！恢复了一丝！虽然马上又消失了，但它出现过！他还活着！他在里面战斗！』
高城猛地收回手，一把抢过通讯器。
『林锋！回答我！林锋！听到请回答！』
通讯器里，依旧只有一片电流的杂音。
但所有人的心里，都重新燃起了一丝火苗。
……
记忆战场。
第二十三次循环。
雨，下得更大了。
赵卫国蜷缩在泥水里，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甚至不再去看那个高地，不再去呼喊小马的名字。
他只是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在炮火声中瑟瑟发抖。
林锋站在他面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二十二次失败。
二十二次亲眼看着战友在面前死去。
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疲惫和无力。
他知道，战术已经没有用了。
零号控制着这个世界的“规则”，任何战术上的胜利，都会被它用规则之外的力量抹杀。
想要破局，唯一的办法，就是唤醒这个世界的主人。
唤醒赵卫国的意志。
林锋蹲下身，抓住赵卫国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他。
『赵卫国！看着我！』
赵卫国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茫然。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不重要！』林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炮火的力量，『重要的是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个兵！是个战士！你的战友还在等你！』
『没用了……』赵卫国的嘴唇在哆嗦，『小马他……他一定会死的……我救不了他……』
『那就再救一次！』林锋吼道，『救不了，就再救一次！直到救出来为止！』
他凑到赵卫国的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不抛弃！』
『不放弃！』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赵卫国混沌的脑海里炸响。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
『不……抛弃……不……放弃……』
他喃喃地重复着，眼神里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埋了三十年的痛苦和悔恨。
他抬起头，看着林锋，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他年轻的脸上滑落。
『……小马……他叫马晓军……』
他的声音哽咽，断断续续。
『我们是一个村的……我们约好了……打完仗，要一起回家……给他妈过六十大寿……我还答应他，要给他当伴郎……』
当他说出“马晓军”这个名字的瞬间。
整个世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天空中的乌云开始疯狂地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大地在开裂，周围的景物在扭曲、融化。
一个由纯粹的黑暗构成的巨大阴影，在远方的天际缓缓浮现。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不断地翻涌、膨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恶意。
一声无声的咆哮，冲击着整个精神世界。
那是“零号”的愤怒。
它被激怒了。
这个被它囚禁了三十年的猎物，竟然有了苏醒的迹象。
而那个外来的“病毒”，就是罪魁祸首。
黑暗的阴影开始朝着林锋和赵卫国的位置压过来，所过之处，一切都化为虚无。
现实世界。
控制中心里，警报声再次大作。
『警告！检测到目标精神世界出现剧烈能量波动！』
『林锋的生物信号再次出现！并且在持续增强！』
夜枭的声音充满了狂喜。
『他在和我们建立新的链接！他成功了！』
高城紧紧握着通讯器，手背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失真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了出来。
那是一个字。
『……家……』
高城浑身一震。
他知道，那是林锋传回来的信息。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期盼，都灌注进自己的声音里。
他对着通讯器，下达了他在这次任务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命令。
『林锋，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