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的问题,比他刚才举起的枪口,更让人感到寒冷。
那句话在微微震动的避难所里盘旋,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一次绷紧到了极限。
所有人的目光,从袁朗的脸上,齐刷刷地转向了林锋。
如果说刚才的焦点是许昭,一个可能的叛徒。
那么现在,林锋就成了新的风暴中心。
他知道得太多了,分析得太准了。这种精准,已经超出了推断的范畴,更像是一种……预知。
敌人精准的导弹攻击,与其说是印证了林锋的猜测,不如说是成了林锋无法解释的疑点。
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知道敌人会这么做?
这个问题,比一万句『你是内鬼』更具杀伤力。
瘫在地上的许昭停止了呜咽,他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感激和恐惧的眼神看着林锋。他感激林锋救了他,却又恐惧于林锋那洞悉一切的能力。
齐桓捂着手臂,眉头紧锁。他想相信林锋,但袁朗提出的问题,他也无法回答。
成才的姿态没有变,他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出枪的戒备,只是这一次,他的警戒范围里,多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林锋。
『我……』林锋开口,却只说了一个字。
他能怎么解释?
说我有一个系统,能扫描,能分析,能推演?
这句话说出口,他面对的可能就不是一把枪,而是所有人的枪口。
袁朗没有催促,他只是看着林锋,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施加着山一般的压力。他在等一个答案,一个合理的答案。
避难所内,只剩下头顶灰尘掉落的簌簌声,和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林锋的目光扫过众人,扫过他们脸上或怀疑,或困惑,或警惕的表情。他知道,今天这个坎如果过不去,A大队这个集体,即便能活着离开这里,信任的种子也已经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试图用语言去解释。
他转过身,朝着避难所最深处的一面金属墙壁走去。
他的动作不快,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他的移动。
『你要干什么?』齐桓忍不住问道。
林锋没有回答,他走到那面墙壁前,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指关节弯曲,在冰冷的墙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咚。咚。咚。
清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声音不对。』林锋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什么声音不对?』成才追问。
『回音。』林锋侧过头,耳朵贴近墙面,『这里的墙体结构是双层夹心,为了防辐射和冲击波。但是这个位置的回音,比其他地方更闷,更短促。』
他再次敲了敲。
『这里面……有东西。』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作为顶级的特种兵,对环境的细微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是基本功。
袁朗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他没有说话,依旧在观察。
林锋从战术背心上抽出一把多功能军刀,将最薄的刀片弹出,小心翼翼地插进墙壁的缝隙里。
那条缝隙极细,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的刀尖一点点地深入。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林锋停下了动作,他用刀尖轻轻一挑,一块巴掌大小的伪装盖板被撬了下来,露出了后面黑洞洞的夹层。
一股陈旧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从里面涌出。
林锋打开战术手电,一道光柱射了进去。
墙壁的夹层里,布满了陈旧的线路和管道。而在这些线路的交汇处,一个不起眼的东西,正静静地待在那里。
那是一个比指甲盖还要小,呈现出暗铜色的金属圆片,上面连接着两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线路,一直延伸到墙体深处的黑暗中。
『这是什么?』一名队员凑上前,低声问道。
『拾音器。』袁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一丝冰冷,『或者说,是它的祖宗。』
他走了过来,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那个装置。
『压电陶瓷拾振器。冷战时期的东西,不需要外部供电,依靠收集特定频段的声波震动,将其转化为微弱的电信号,通过预埋线路传导出去。』
袁朗的解释,让在场的所有人,后背都冒起了一层冷汗。
这个东西,和这个避难所是同一个时代的产品。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这个避难所建成的那一天起,它就不是一个安全的堡垒,而是一个被监视的囚笼。
『净化者……』齐桓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们对这里的了解,远超我们的想象。』
『何止是了解。』袁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们根本就是这里的主人。我们从踏进这里的第一秒开始,就成了玻璃鱼缸里的鱼。我们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甚至……』
他的目光扫过许昭苍白的脸,和齐桓流血的手臂。
『……我们经历的每一次内讧和猜忌,都是在给墙壁另一头的观众,上演一出精彩的戏剧。』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捅进了每个人的心脏。
羞辱,愤怒,还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力感,瞬间涌了上来。
他们是A大队,是全国最顶尖的特种部队。他们经历过最残酷的训练,执行过最危险的任务,但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混蛋!』一个队员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许昭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想到自己刚才那副屁滚尿流、痛哭流涕的样子,全都被敌人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一种比死亡更难受的屈辱感淹没了他。
『头儿,毁了它!』齐桓说道,眼神里燃烧着怒火。
『毁了它?』袁朗摇了摇头,『毁了它,除了能让我们获得一点可怜的心理安慰,还有什么用?敌人已经听到了他们想听的一切。我们现在做什么,都是亡羊补牢。』
绝望的气氛,开始在队伍里蔓延。
敌人不仅强大,而且狡猾。他们不仅在火力上压制他们,更是在心理上,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
就在这时,林锋的声音再次响起。
『现在不是亡羊补牢。』他看着那个小小的拾音器,眼神里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光亮,『现在,是最好的反击时刻。』
袁朗转过头,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个东西,』林锋指了指墙壁里的窃听器,『到现在为止,是敌人最强的武器。但从现在开始,它也可以变成我们最强的武器。』
『将计就计?』成才立刻反应了过来。
『没错,将计就计。』林锋点头,『或者说,是演一出戏,一出专门演给墙壁另一头的观众看的戏。』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力量。
『敌人费尽心机,又是制造内鬼疑云,又是用导弹配合,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让我们内讧,让我们自相残杀,让我们在绝望中做出错误的判断。』
『他们现在,一定在等着看好戏。等着看我们因为这个窃听器而崩溃,等着看我们因为许昭的事情继续争吵,等着看我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冲进吴哲留下的那个陷阱里。』
林锋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既然观众想看戏,那我们就演给他们看。』
『怎么演?』袁朗问道,他的脸上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我们就演他们最想看到的剧情。』林锋的语速开始加快,思路清晰无比,『第一幕,内讧加剧。因为这个窃听器的发现,我们内部的猜忌达到了顶点。我会成为新的怀疑对象,而你,头儿,会因为巨大的压力,变得独断专行。』
『第二幕,错误决策。在激烈的争吵后,你强行压下了我的“双层诡计”论,认为那只是我为了洗脱自己嫌疑的诡辩。你决定,采纳最直接,也是唯一的方案——全员前往吴哲留下的坐标,进行反击。你认为那是一个陷阱,但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必须去赌一把。』
『第三幕,自投罗网。我们大张旗鼓地准备,故意通过这个窃听器,泄露出我们的“行动计划”、“出发时间”、“行进路线”。让敌人以为,他们已经稳操胜券,在那个陷阱坐标,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一头撞进去。』
林锋说完,整个避难所里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被他这个大胆到疯狂的计划惊呆了。
利用敌人的监听,演一出戏,把敌人自己,骗进他们为A大队准备的坟墓里。
这已经不是将计就计了。
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把自己的命和敌人的命,一起放在赌桌上,赌谁的演技更好,谁的心脏更大。
『这个计划……太冒险了。』齐桓第一个提出疑虑,『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只要我们的表演有任何一丝破绽,被敌人看穿,那我们就是真的自投罗网。』
『没错,是冒险。』林锋承认道,『但是我们现在,还有不冒险的选择吗?是坐在这里,等着敌人把我们耗死,还是冲出去,在敌人的围剿中被逐个歼灭?』
他看向袁朗。
『头儿,吴哲的信任测试,到这里才算真正开始。他测试的,不只是我们内部会不会怀疑,更是测试我们,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骗局中时,有没有勇气,设一个更大的局,把敌人骗进来。』
袁朗沉默了。
他看着林锋,看了很久很久。
这个年轻的士兵,从新兵连开始,就不断地给他带来意外。而这一次,他带来的,是一个足以扭转整个战局,但也可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疯狂计划。
许久之后,袁朗终于开口了。
『你的计划,有一个漏洞。』
『什么漏洞?』
『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去演戏,那谁去执行真正的任务?谁去吴哲音频里提到的那个,真正的地点?』袁朗的声音很平静。
林锋愣了一下,这确实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的问题。
『所以,』袁朗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和疯狂的笑容,『你的计划很好,但我需要修改一下。』
他环视着自己的队员们。
『我们需要分兵。』
『分兵?』
『对。』袁朗点头,『大部分人,跟着我,去当演员。我们要把这出戏演得足够真,足够轰轰烈烈,把所有敌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我们身上。』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林锋的身上。
『而你,林锋,带着剩下的人,去当那个执行b计划的幽灵。』
这个决定,比林锋的计划更加冒险,更加疯狂。
这意味着,袁朗将亲自带领一支队伍,去充当诱饵,去吸引敌人几乎全部的火力。他们的生还几率,微乎其微。
而他把那个最关键,也是唯一可能带来胜利的任务,交给了林锋。
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
『头儿,不行!』齐桓立刻反对,『太危险了!要去当诱饵,我去!你带着大家……』
『这是命令。』袁朗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齐桓,你的手臂受伤了,跟着林锋,当好他的副手。』
他又看向成才和许昭。
『你们两个,跟着我。成才,我需要你的枪法。许昭,』他看着那个依旧瘫在地上的队员,『我需要你当一个活道具,一个能让敌人相信我们内讧的,最好的道具。』
许昭猛地抬起头,看着袁朗,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至于剩下的人……』袁朗快速地完成了分组,将队伍里所有的伤员,以及负责通讯和医疗的队员,都划给了林锋。
最后,他的队伍里,加上他自己,是八名状态完好的战斗员。
而林锋的队伍,加上他,只有五个人,而且其中三个是伤员,还有一个手无寸铁的陈教授。
这是一个用生命做赌注的豪赌。
袁朗赌的是林锋的能力,赌的是A大队的演技,赌的是敌人会像他们预期的那样,傲慢,且自负。
『都明白了吗?』袁朗问道。
没有人回答,但所有人都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他们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眼神里没有了迷茫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很好。』袁朗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那面被撬开的墙壁前,将那块盖板,重新安了回去,恢复得天衣无缝。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队员们。
他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取而代?的,是一种压抑着怒火的暴躁。
他的眼神变得凶狠,声音也变得沙哑而粗暴。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
他一脚踹在旁边的一个弹药箱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吵!都给老子吵起来!』
他指着林锋,怒吼道。
『林锋!你他妈给老子滚过来!你那套狗屁理论,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现在,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冲出去跟他们拼了,还是在这里等死!』
林锋也瞬间进入了角色。
他迎着袁朗的目光,脸上带着一丝不服和倔强。
『头儿!我认为我的分析没有错!现在冲出去才是送死!我们应该……』
『你应该闭嘴!』袁朗粗暴地打断他,『从现在开始,这里我说了算!』
他转向其他人。
『成才!你怎么说!』
成才握紧了手里的枪,用一种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认为,吴哲留下的坐标,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不管是不是陷阱,我们都得去闯一闯。』
『好!』袁朗大吼一声,『这才像个爷们!不像某些人,只会纸上谈兵!』
一场激烈无比的“争吵”,就在这个被监听的避难所里,正式拉开了序幕。
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台词,都充满了张力。
愤怒,怀疑,固执,绝望……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通过那个小小的拾音器,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墙壁的另一头。
在某个未知的黑暗角落里,一个监听耳机被轻轻摘下。
『头儿,鱼儿……开始咬钩了。』
『让他们闹,闹得越凶越好。等他们自己走进屠宰场的时候,会更绝望。』
避难所内,“争吵”还在继续。
袁朗看着眼前这些瞬间变成“戏精”的队员们,看着他们一个个青筋爆出、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中充满了豪情。
他走到林锋身边,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小子,记住,吴哲的测试,是信任。我的测试,是活着回来。』
说完,他猛地推了林锋一把,再次大吼起来。
『所有人听着!我们的目标,就是吴哲留下的坐标!准备出发!』
在混乱和争吵的掩护下,林锋悄悄对着齐桓和另外几名队员,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行动,即将开始。
袁朗看着墙壁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嘲弄。
他用口型,无声地对那个看不见的观众说了一句话。
『好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