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刘悦兮把那台相机递过来时,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狂热与某种秘而不宣的光芒。
那光芒刺得我心头莫名一紧。
“梦梦,试试这个,专治各种不开心。”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什么,又像在分享一个绝密的宝藏,“它能拍出……嗯,真正的你。最完美的你。”
我迟疑着接过相机,指尖刚触到机身,就被一股凉意裹住——不是塑料的冷硬,是种沉甸甸的、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石般的沁凉,在这初夏的傍晚显得格外突兀。
纯白的机身线条流畅,握在手里却莫名有种吸附感,仿佛它正用那冰冷的皮肤悄悄汲取我掌心的温度。
镜框一周镶着圈极细的暗银色金属边,镜片幽黑,深不见底,我才多看了两眼,就觉得那片黑色在缓慢地旋转、流动,要把我的视线都吸进去。
我扯了扯嘴角,试图挥散心头那点怪异感:“哪儿来的?长得倒挺别致。”
这时,我的思绪却突然飘回到几天前,我在商场的转角撞见男友孙亦凡和一个女孩并肩走,那女孩笑起来时,他会自然地伸手替她拂开耳边的碎发,姿态亲密得让我攥紧了手里的购物袋。
后来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是 “远房表妹”,可那根刺却像生了根,在我心里越长越密。
这些天我对着镜子,怎么看都觉得自己黯淡,眼角眉梢都挂着被丢弃的愁云。
“别管哪儿来的,试试嘛!”刘悦兮急切地催促,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胳膊,“就现在,给我拍一张!”
我拗不过她,只好举起相机。
透过取景框,刘悦兮的脸庞就清晰地映了进来。
奇怪的是,镜头似乎自带一层柔光,她鼻翼旁的几颗小雀斑、眼角淡淡的干纹,那些平日里我早就看习惯的微小瑕疵,此刻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五官轮廓被优化得恰到好处,一种非尘世般的、毫无生气的完美。
按下快门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满足感的叹息,那声音飘在空气里,又像是饿了很久的肠胃终于吃到了第一口食物。
“怎么样?怎么样?”刘悦兮立刻抢过相机滑到回放界面,下一秒就发出夸张的惊叹,“哇!梦梦你看我这皮肤,这眼睛!绝了!”
我凑过去看,照片里的她确实完美无瑕,像最高明的工匠精心雕琢的瓷娃娃。
可不知怎么,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哪怕嘴角弯着笑,瞳孔深处也是一片空洞,让人看久了发慌。
我把这异样归咎于高科技算法的失真,也说不定是相机自带的滤镜加得太狠。
刘悦兮走后,只剩下我和那台冰冷的相机。
我鬼使神差地关掉了卧室里的顶灯,只留下梳妆台前一盏昏暗的暖黄光晕。
我拉过椅子坐到镜头前,举起了它。
取景框里,我的脸慢慢清晰起来。
焦虑导致的额头痘痘、熬夜残留的黑眼圈、微微干燥起皮的嘴唇……
所有让我对着镜子时忍不住皱眉、厌弃自己的细节,此刻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抹去、抚平、重塑。
皮肤开始变得像丝绸般光滑细腻,连毛孔都看不见;接着黑眼圈淡了,眼眸变得清澈透亮;然后嘴唇慢慢变得饱满水润,泛着自然的粉血色;连我早上没来得及打理、有些毛躁的头发,都突然焕发着广告里才有的柔顺光泽,每一根发丝都透着健康的亮。
背景的杂物昏暗模糊,所有的光线都聚焦在这张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庞上。
一种战栗的狂喜猛地攫住了我,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按下快门。
咔嚓……取景框里的皮肤又剔透了一点,连手腕上的细小绒毛都变得柔软可爱。
咔嚓……鼻梁似乎被悄悄拉高了些,线条变得更精致,侧脸的轮廓也更立体了。
咔嚓……眼尾被微微拉长,眼型变成了好看的杏眼,瞳孔里像盛着星光,更迷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拍了多少张,直到相机突然发出“嘀嘀”的低电量提示音,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窗外早已夜幕低垂,我放下发酸的手臂,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僵硬,可心脏仍在激动地狂跳。
指尖无意间划过脸颊,我突然愣了一下——刚才拍照时,侧脸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明明有一颗极细微的小痣,是我从小就知道的,可现在……摸不到了,皮肤一片光滑。
“大概是光线太暗了吧。”我甩了甩头,把这微不足道的疑虑抛开,满心都是拥有“完美”形象的巨大喜悦。
我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到手机里,设为隐私相册,还特意加了一层密码,像守护一个绝不能为人知的宝藏。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躲在被子里反复翻看那些照片,看着里面那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每一次翻看都更能餍足内心深处那个饥渴、虚荣的黑洞。
变化是悄然而至的……
我几乎每天都会用那部相机给自己拍几张,看着相册里的自己,心里的烦躁和焦虑就会少一点,好像只有在镜头里,我才能找到真正让自己满意的样子。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我和男友孙亦凡约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出门前,我特意化了淡妆,挑了件他以前说过好看的浅蓝色连衣裙,想借着精心打扮,找回一点丢失的自信。
咖啡馆里灯光柔和,音乐舒缓。
“最近怎么样?”孙亦凡用勺子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
“还好。”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带了点炫耀的意味开口,“我最近得到了一部相机,拍照效果特别好,拍出来的我……跟平时不太一样,像换了个人似的。”
说着,我拿出手机,想从隐私相册里找一张稍微“正常”点的照片给他看,想让他也夸夸我。
可他却突然皱紧了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我的耳朵:“梦梦,你右边耳朵……后面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右耳耳后。
指尖触到的皮肤光滑平整,没有任何痛感,也没有疤痕,和左耳没什么区别:“没有啊,怎么了?”
“奇怪,”他揉了揉眼睛,又凑近看了看,“刚才灯光晃过去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你耳后那块皮肤缺了一小块,大概米粒那么大,像是个小缺口。”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小,“可能是我看花眼了吧,现在又看不见了。”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从脚底窜到后颈,我突然想起那颗消失的小痣。
可他说“缺了一块”?这也太荒谬了。
我强笑着把手机揣回兜里:“肯定是你眼花了。”
接下来的对话干巴巴的,期间我的叉子掉了两次,左手总是握不紧东西。
孙亦凡奇怪地看了我好几眼,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心里乱糟糟的,只摇了摇头说没事,可心里的那股寒意却怎么也散不去。
好不容易熬到约会结束,我回到家就冲进浴室,对着镜子拼命侧过头,努力想看清右耳后的情况。
皮肤颜色均匀,没有任何异常,连一点泛红的痕迹都没有。
“果然是他眼花了……”我松了口气。
为了让自己安心,我决定再用那台相机拍一张。
相机冰冷的触感此刻让我稍微冷静了些,我举起相机对准自己,深吸一口气。
“咔嚓”
照片瞬间生成,屏幕上的我依旧完美无瑕,无懈可击。
但就在我痴迷地看着照片时,现实与虚幻的缝隙里,一丝微弱的声音钻入我的耳膜,清晰得令人血液凝固:
“看……多美……”
我猛地抬头,惊恐地环顾四周。
浴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水龙头关得紧紧的,排气扇也没开,除了我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镜子里的我脸色煞白,眼神里满是惊恐,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有些凌乱,和照片里那个完美的形象判若两人。
“是幻听。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
我颤抖着手想放下相机,指尖却无意中碰到了回放键。
屏幕上的照片一张张掠过,全都是我不同角度的“完美”模样,最后定格在刚才拍的那一张上。
我盯着照片里的脸,瞳孔突然收缩——照片里那个完美无瑕的“我”,嘴角的弧度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一些。
那不再是恬静的微笑,而是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贪婪的意味。
她的眼睛——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镜头外的我,瞳孔深处,仿佛藏着另一个正在苏醒的意识。
“啊……”我终于尖叫出声,用尽全身力气将相机狠狠砸向地面。
那白色的机体与瓷砖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弹跳了一下,竟完好无损地落在地上。
屏幕依旧亮着,那张照片依旧清晰,那张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明显了。
而几乎在相机脱手的同一瞬间,我的右耳突然“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闷,仿佛有人用厚厚的棉花死死塞住了我的右耳道。
我捂着右耳,疯狂地摇头,试图甩掉那可怕的寂静感,可一点用都没有。
左耳还能微弱地听到自己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右边却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巨大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泪水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就在这时,地上的相机屏幕,光芒似乎微微增强了一下。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这一次,它直接在我失去听觉的右耳深处、或者说是在我的脑髓里响起,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甜蜜又恶毒:
“别停下……就快变得和照片里一样完美了……”
“你是谁…… 滚开!”我嘶哑地哭喊出来,声音在左耳听来遥远又扭曲。
我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脊背重重撞上浴缸边缘,疼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那相机屏幕上的光芒,似乎随着我的恐惧而愉悦地闪烁了一下。
我猛地伸手,胡乱抓过旁边架子上的一瓶沐浴露,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相机的方向狠狠砸过去。
“砰!”沐浴露砸在相机旁的瓷砖上,弹开了,乳白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可那相机却纹丝不动,甚至屏幕的光芒更亮了些,幽黑的镜头依旧对着我,仿佛在享受我这徒劳又绝望的挣扎。
不是物理攻击能解决的……它根本不是寻常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反而激出了一丝求生的力量。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浴室,反手死死锁上门,仿佛那扇薄薄的木门能挡住里面那个无形的怪物。
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抖得像是秋风中快要折断的落叶。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模糊又狰狞的影子。
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左边裤袋,想掏出手机求救。
可手指探入口袋,却摸了个空。
不,不可能,我明明记得……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低下头,看向我的左边裤袋——口袋扁平地贴着大腿,里面空空如也。
我的手机不见了,可我根本没有把它拿出来过!最后一次使用就是在咖啡馆给孙亦凡看……
脑海中断掉的弦猛地接上!咖啡馆!我掉落的叉子!孙亦凡说我耳朵后面……缺了一块?还有我当时握不住的左手……
一个让我头皮彻底炸开的念头浮现:失去,是从更早开始的?那颗痣……那握力减弱的左手……现在消失的右耳听觉和口袋里的手机……是那台相机!它在悄无声息的、渐进式的窃取!
难道它一直在用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拥有的东西,去填补那些照片里虚无的“完美”吗?
“啊——!”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尖叫,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
必须把它扔掉!立刻!马上!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进厨房,拉开抽屉,指尖在杂乱的厨具中慌乱摸索,终于摸到了一把最重的羊角锤。
我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决绝。
我再次走向浴室,握住门把手时,金属的冰凉激得我浑身一颤,可我还是咬着牙,缓缓拧开了锁。
浴室里的景象和刚才一模一样:乳白色的沐浴露还在地面上蔓延,而那台相机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地,屏幕已经暗了下去,漆黑的屏幕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我苍白扭曲、挂满泪痕的脸。
就是现在!我高举锤子,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所有的恐惧和愤怒,狠狠砸了下去!
“哐啷——!”
锤头砸在相机屏幕上,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屏幕瞬间裂开无数道蛛网般的纹路,细小的碎片飞溅开来。
成了!
可还没等我喘过气,那些飞溅在空中的碎片,竟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了一瞬,然后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嗖”地一下倒飞回去,严丝合缝地重新嵌回了相机本体上!
眨眼之间,那台相机就恢复了原样,连一点划痕都没有,甚至比之前更亮了些。
幽黑的镜头对准我,仿佛一只刚刚沉睡醒来、正盯着猎物的神秘眼瞳。
它……它根本毁不掉!
绝望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我握着锤子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锤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就在这时,相机屏幕突然自动亮起。
没有拍照,屏幕上却开始飞快地闪现图像——一张,又一张,全都是我过去几天疯狂自拍的“完美”照片。
它们像幻灯片一样加速闪现,连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影,照片里那个“我”的笑容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鲜活,眼神越来越具有某种独立的、贪婪的生命力。
最后,所有图像突然定格在我刚刚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上——那个嘴角带着诡异弧度、眼神深邃的“完美我”。
紧接着,屏幕里的那个“我”,眼珠……动了一下。
直勾勾地,越过了虚拟与现实的界限,精准地锁定了镜头外的、真实的我。
她的嘴唇开始蠕动,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但那口型,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直接翻译成冰冷的语句,砸进我的脑海:
“你……逃不掉……”
“还差一点……就完美了……”
我眼睁睁看着,屏幕里那个“我”的影像,似乎……微微向前凸起了一点,仿佛她正试图从那个二维的平面里,挣脱出来。
我再也无法承受眼前的恐怖场景,转身疯了一样冲出浴室,冲出家门,跌跌撞撞地冲进楼下冰冷的夜雨之中。
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片昏黄的光斑,像无数只在暗中窥探的眼睛。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奔跑,不敢回头,总觉得那台相机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下一个角落,那个屏幕里的“我”正穿透雨幕,微笑着看着我。
我失去了右耳的声音,失去了手机,或许在更早之前还失去了我不知道的别的东西。
而现在,我连家都回不去了。
我躲在一个昏暗的公交站牌下,瑟瑟发抖,世界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可没有任何声音能穿透我右耳的死寂。
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或许正在被一个无形的、来自“完美”深渊的怪物,一点点地吞噬、取代。
我颤抖地抬起自己的左手,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仔细看着。
指尖……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光滑、更完美了一点。
那低语仿佛又贴着我的左耳响起,带着雨水的湿冷:
“看……多美……”
我死死攥着那只“完美”的左手,过于光滑的触感让我阵阵反胃。
刘悦兮!我猛地想起她——这台相机是她送给我的,只有她知道相机的来历,我必须找到她!
我像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跌跌撞撞地冲向最近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语无伦次地向值班店员借电话。
我的样子一定可怕极了——脸色惨白,浑身湿透,眼神涣散,一只耳朵还在不断渗出一点点刚才慌乱中擦伤的血迹(或许是别的什么?我不敢深想)。
店员警惕地看着我,几乎要报警,大概是被我眼底的绝望打动,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手机递给我,还特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刘悦兮的手机号我明明烂熟于心,此刻却像第一次记一样艰难。
“嘟……嘟……”每一声等待音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脏上。
终于,电话被接起,那边传来刘悦兮带着浓浓睡意和不耐烦的声音:“喂?谁啊?”
“悦夕……是我,梦梦……”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救救我……那台相机……那台相机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几乎是惊恐的急促:“梦梦?你怎么了?你在哪?你用谁的电话打的?”
“便利店……我……我没办法……我的手机不见了……它不见了!还有我的耳朵!悦夕,它拿走了我的一只耳朵!”我语无伦次,恐惧让我逻辑混乱。
“听着!梦梦!听着!”刘悦兮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雨夜,“你现在什么都别问!立刻来我家!立刻!马上!别回家!听到没有!”
她的恐惧比我更甚,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处境的可怖。
她没有怀疑,没有追问,她似乎早知道会发生什么……
二十分钟后,浑身湿透的我像一缕游魂般敲响了刘悦兮家的门。
门几乎瞬间被拉开,一只手猛地将我拽了进去,随即门被重重关上,反锁,链条也哗啦一声扣上。
刘悦兮的脸色比我好不了多少,眼底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
客厅里没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阴影在她脸上跳动。
她抓住我的肩膀,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扫视,最后定格在我毫无反应的右耳上。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它……它开始了……比我想的要快……”她喃喃自语,声音发颤。
“到底是什么东西?!悦兮!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台相机?!”我再也忍不住,反抓住她的手臂,歇斯底里地追问。
刘悦兮被我摇得回过神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愧疚和恐惧,泪水涌了出来:“对不起……梦梦,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是……是一个地摊。那天我心情不好,晚上在老街区瞎逛……一个老婆婆……穿得很旧,低着头,面前就摆着这一台相机,白的刺眼……她拉住我,说这相机能拍到人最美的样子,能带来好运……只要一百块……我,我当时鬼迷心窍……”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我试了……拍出来的照片真的太美了……美得不像真人……我高兴疯了,以为捡到了宝贝……可是第二天……我发现我戴了十几年的外婆送的玉坠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以为是丢了,没在意……”
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眼神里的恐惧更浓了:“又过了两天,我拍照拍得最多的那根手指……食指,指甲上的月牙……没了。不是磨损,是连根消失,皮肤光滑得像是从来没长过!我才开始害怕……”
“那你为什么给我?!”我几乎要尖叫,怒火和恐惧交织。
“我害怕!我想把它扔了!可我扔不掉!”刘悦兮猛地抓住我,眼神狂乱,“我把它丢进楼下的垃圾桶,第二天早上它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我把它塞进地铁站的失物招领箱,晚上它就在我枕头边上!它缠上我了!”
她剧烈地喘息着,像是快要窒息:“然后……然后那个摆摊的老婆婆又出现了!就在我家楼下!她抬头看着我窗户笑……没有牙的嘴……她跟我说……‘送出去……送给一个更需要它的人……它就和你没关系了……’”
“所以我……我找到了你……梦梦,你那时候正因为孙亦凡的事难过……我……我鬼迷心窍……我以为送出去就没事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没想到它会……”她看向我失聪的右耳,恐惧得说不下去。
送出去就没事了?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突然穿透我心底浓重的绝望。
“送出去……对!送出去!”我猛地站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它送给别人!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把它送走!”
刘悦兮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惨笑,她缓缓摇头,声音低得像耳语:“没用的……梦梦……我试过了……”
她说着,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将食指伸到我眼前。
落地灯昏暗的光线下,我起初没看出什么,但仔细看去——那食指的指尖,指甲盖下方,有一小块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透明感。
仿佛那一小块皮肉和组织……凭空消失了,被某种东西彻底抹除,只留下一个即将穿透的、虚无的薄膜。
“我……我后来实在太害怕了,又试着想把它塞给我们部门的同事。”刘悦兮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我刚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手指就……它不允许……它选中了你,就不会再离开……除非……”
“除非什么?!”我急切地追问,心脏狂跳。
“除非……‘交易’完成。”刘悦兮的眼神空洞起来,“除非你变得和照片里……一模一样。彻底的……完美。”
变得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用我真实的器官和血肉,去填补那虚拟的完美?
我终于明白了那道低语的含义——“就快变得和照片里一样完美了”!
它从来不是什么馈赠,不是帮我变得更好,而是一场用我所有珍贵之物作为祭品的交易!
每拍一张照片,就是我向那个怪物交出一部分自己的过程!
“不……不可能……”我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杂志架。
就在这时——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却清晰无比的开关声响,从我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背包里传来。
我和刘悦兮的身体同时僵住,恐惧地对视。
客厅里没有别人,没有电器启动。
那声音只可能来自……背包深处那台根本不需要开关、也砸不坏的相机!
它…… 跟来了,还自己启动了。
屏幕的光芒透过背包布的纤维,幽幽地渗透出来,在昏暗的客厅里,投下一小片诡谲的、纯白的光晕。
那光晕微微晃动着,像一只刚刚苏醒、正在慵懒审视猎物的……眼睛。
它听到了。
它一直都知道。
它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背叛。
背包里透出的那缕幽白光芒,像舞台追光灯一样打在刘悦兮惨白的脸上。
我们俩的呼吸都停滞了,空气中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我左耳里血液奔流的轰鸣。
那光芒持续了几秒,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熄灭了。
客厅重新陷入昏暗,只留下那盏落地灯投下的、摇曳不安的阴影。
死一般的寂静。
刘悦兮猛地扑过来,手指冰凉地抓住我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它知道了……它听到我们想把它送走了!梦梦,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现在就送出去!”
“可是……你说它不允许……”我牙齿打着颤,背包此刻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我不敢靠近。
“那是想!只是想!只要不真的付诸行动,它可能只是警告!但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下一个……在它彻底完成‘交易’之前,也许还有机会!”刘悦兮的眼神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趁它刚才‘醒来’过,现在可能是它‘休眠’的时候!快!想想你能送给谁?必须是一个绝对会接受、不会怀疑的人!”
脑海里一片混乱——孙亦凡?不,他不喜欢拍照……同事?关系没近到那种程度……陌生人?谁会无缘无故接受一台相机?
一个名字猛地跳了出来——小璐。
我那个刚考上大学的远房表妹,小姑娘正是极度爱美的年纪,沉迷社交网络,对我这个姐姐有种盲目的崇拜,前几天还抱怨手机拍照不好看。
就是她!年轻、虚荣,毫无戒心,最关键的是,她此刻正迫切地想要一台“能拍出好照片”的相机。
“我……我有一个人选。”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
“谁?”刘悦兮急切地问。
“我表妹……小璐。”我避开她的目光,心底窜起一股尖锐的愧疚。
刘悦兮眼睛一亮,随即又蒙上更深的阴影:“好……好!就她!但是要快!要自然!绝不能让它看出破绽!”
她踉跄着冲进卧室,拿出一个全新的、印着名牌logo的购物纸袋,又胡乱塞了些拉菲草填充物进去:“用这个!显得像精心准备的礼物!”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沙发上那只扔着的背包。
每靠近一步,周围的空气似乎就冷一分。
我屏住呼吸,手指伸进背包,触碰到那冰冷光滑的机身时,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它据为己有的诡异诱惑力混合着蚀骨的恐惧,猛地攥住我的心脏。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髓深处呢喃:“留下它……变得完美……”
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我瞬间清醒,用尽全部意志力将它抽出来,飞快地塞进那个华丽的纸袋里,用拉菲草盖住,仿佛在掩埋一具剧毒的尸体。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手机!用我的手机打!”刘悦兮把她的手机塞到我手里,眼神里满是哀求,“现在就打!约她出来!就说…… 就说你知道她考上大学,特意准备了升学礼物,想当面送给她!”
我接过手机,指尖冰凉得几乎握不住。
我找到小璐的电话号码拨出去,每一声等待音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
“喂?悦夕姐?”电话那头传来小璐清脆活泼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嘈杂的音乐和笑声,她似乎正在和朋友聚会。
“小璐……是我,梦梦姐。”我竭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甚至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
“梦梦姐!你怎么用悦夕姐的手机打电话呀?找我有什么事呀?”小璐没听出任何异常。
“没什么,就是有个好事想着你。”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紧,“我……我刚换了个新相机,之前那台还挺新的,想着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好点的相机拍照吗?正好当补给你的升学礼物了。”
谎言像沾了毒液的糖,从我嘴里滑出。
“真的吗?梦梦姐你太好啦!”小璐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尖叫起来,“是什么型号的?好看吗?”
“白色的,很新……很好看,拍人特别……完美。”我说出最后一个词时,胃里一阵翻搅,“你现在方便吗?我正好在刘悦兮家,离你学校不远,给你送过去?”
“现在?方便方便!”小璐的声音更激动了,“我在学校旁边的‘蓝调’KtV 呢,你到了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我和刘悦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走!我开车送你去!”刘悦兮抓起车钥匙,手还在微微发抖。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车窗外的世界模糊扭曲,霓虹灯融化在流淌的雨水中,像一张哭花了的鬼脸。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相机的购物纸袋,仿佛抱着一枚定时炸弹。
相机冰冷的触感隔着纸袋源源不断地传来,它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感觉左手的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麻痒。
我偷偷抬起手,借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光看去——中指指尖的纹路,似乎变淡了一些,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光滑的质感。
它在收取“代价”,哪怕是在我试图送走它的过程中。
我猛地攥紧手指,不敢再看。
车子终于在KtV门口停下,小璐已经撑着一把小花伞等在路边,青春洋溢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我推开车门,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肩膀。
我走到小璐面前,把怀里的购物纸袋递过去,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给,小璐,好好用。”
“谢谢梦梦姐!你最好啦!”小璐欢天喜地地接过去,迫不及待地往袋子里看了一眼,“哇!白色的!好漂亮!我现在就试试!”
“别!”我失声尖叫,猛地按住她的手,声音尖利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璐被我的反应吓住了,愕然地看着我。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努力平复呼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雨……雨太大了,进去再试吧。镜头淋湿了就不好了。”
“哦哦,对哦!还是梦梦姐你想得周到!”小璐松了口气,笑嘻嘻地把纸袋紧紧抱在怀里,“那我先进去啦!谢谢姐姐!爱你!”
她朝我挥挥手,抱着那装着恶魔的礼物,蹦蹦跳跳地跑回了灯光迷离的KtV。
我僵在原地,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混合着温热的眼泪流下。
成功了……吗?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车上,刘悦兮急切地问:“怎么样?她收下了吗?没当场试吧?”
“收下了……没拍……”我有气无力地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刘悦兮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瞬间软了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那就好……那就好……送出去了……结束了……”
她发动车子,重新驶入雨幕,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我也试图这样告诉自己,结束了。
但那左手指尖残留的麻痒感,和我右耳永恒的死寂,像冰冷的钉子,将我钉在现实的恐惧中。
它真的……结束了吗?
几天后,我试图重新开始生活。
右耳的失聪被医生诊断为“突发性耳聋”,各项检查做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原因,最后只得到一句“治愈希望渺茫”的结论。
我辞掉了需要频繁与人沟通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像一只受惊的鼹鼠。
我不敢拍照,甚至不敢照镜子。
直到某天下午,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盯着屏幕犹豫了很久,最终接了起来。
“喂……是梦梦姐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小璐。
不再是那天晚上清脆活泼的语调,而是变得……异常沙哑、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小璐?你怎么了?声音……”
“梦梦姐……”她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空洞的平静,“相机……真好用……”
我喉咙一紧,瞬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死死攥着手机,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变得……好美……”她似乎在笑,但那笑声干涩得像枯叶摩擦,“皮肤……好了……眼睛……大了……鼻子……也挺了……”
“但是……梦梦姐……”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困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我的舌头……好像有点……麻了……尝不出味道了……”
“还有……我昨天……掉了一颗牙……门牙……可是……一点也不疼……一点血……都没有……”
“照片里的我……还在笑……她真美……”
“梦梦姐……你说……我会不会……变得……和照片里……一样……完美……”
每听她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恐惧感再次攫紧了我。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规律的——
“咔嚓……”
像是有人在一下下地,按下快门。
还没等我开口,通话突然中断了。
我拿着手机,僵立在房间中央,窗外阳光灿烂,世界依旧喧嚣,但我能听到,那“咔嚓”声并未消失。
它仿佛烙印在了我左耳的听力里,细微、持续、永不停止。
一下,又一下,像命运的倒计时,又像恶魔的咀嚼声。
而我那过于光滑完美的左手中指指尖,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诡异的质感。
我终究……没有真正把它送出去。
我只是……把诅咒……传递了下去。
那“咔嚓”声,或许有一天,还会再次找上我。
完美,从来都是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