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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世界在我眼中彻底改变了。

起初是头痛,剧烈的、仿佛要劈开颅骨的疼痛,接着是呕吐和短暂失明。

当我重新恢复视觉时,整个世界多了一层不该存在的“图层”——人们的周遭,缠绕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烟雾。

深灰色的如铁锈,暗红色的如凝固的血液,墨黑色的如深渊。

这些烟雾变幻着形状,时而像触手般伸展,时而如人脸般扭曲。

我很快明白了它们代表什么——罪孽。

每个人背负的过错、秘密、恶行,都以烟雾的形式具象化在我眼前。

轻度的不义之举是浅淡的灰雾,而深重的罪孽则是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黑红色烟瘴。

这种能力毫无征兆,也无从关闭。

我被迫看着周围每个人——邻居、同事、甚至街上的陌生人——他们身上的烟雾讲述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那个和蔼的便利店老板,周身笼罩着一层稀薄的灰雾;隔壁总是笑脸迎人的女士,背后飘着诡异的暗红色丝缕;而有一次在街上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他身上的黑雾浓重得几乎吞噬了他的身形,第二天我就在新闻上看到了通缉令。

“你需要接受精神治疗,周梦驰,”心理医生第三次见我时这样说,“这不是生理性问题,你的脑部扫描完全正常。也许是某种创伤后应激反应……”

我停止了求医,他们不会明白,也永远不会相信……

半年后,我辞去工作,卖掉了城市里的小公寓,申请成为北山森林公园的护林员。

令我惊讶的是,申请很快通过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职位已经空缺了三个月,没人愿意长期待在这片偏远的林区。

北山森林公园占地两百多平方公里,主体是原始次生林,只有边缘区域对游客开放。

我的工作很简单:每周巡视指定路线,检查设施状况,记录异常情况,偶尔为迷路的游客提供帮助。

大部分时间,我独自待在分配到的林中小屋里,远离人群,远离那些无休无止的罪孽烟雾。

在这里,我终于获得了安宁。

树木不会犯罪,动物身上的烟雾稀薄而原始——不过是生存所需的杀戮。

我的头痛渐渐减轻,睡眠质量改善,甚至开始能够欣赏这片森林的美。

直到我遇见那位老人。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我在巡视途中发现一条非正式的小径,蜿蜒通向一片我从未探索过的竹林。

出于职业好奇,我循迹而去,在竹林深处发现了一栋简陋的木屋。

一位老人正坐在门前的木凳上削着木头。

他看上去七十多岁,头发全白但浓密,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工装,身形瘦削但挺拔。

最令我震惊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烟雾,一点都没有。

自从获得这种能力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完全“干净”的人。

就连新生儿,在医院里我也见过他们身上带着某种来自父母的微弱烟霭。

“新来的护林员?”老人抬头看我,声音平和,手中的刻刀平稳地移动。

“是的,我叫周梦驰,一个月前来的。”我努力不让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请问您是?”

“山里住久了的人,叫我老陈就行。”他微微一笑,眼角皱纹舒展开来,“要喝茶吗?山泉泡的苦丁茶,提神醒脑。”

我本该拒绝,继续我的巡视路线,但好奇心战胜了职责。

我点点头,在他手势示意下坐在了另一张木凳上。

他的木屋内部简洁得近乎苦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陋的灶台,墙上挂着几件工具,角落里堆着一些书籍。

整个空间一尘不染,井然有序。

“独自在这深山里生活,不寂寞吗?”我接过他递来的粗陶茶杯,问道。

“习惯就好。森林很热闹,如果你懂得倾听。”老陈啜了一口茶,目光望向远处的树冠,“城市才更寂寞,不是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惊讶于他竟能一眼看出我来自城市。

我们聊了约莫半小时,主要是关于森林的季节变化和野生动物习性。

他的知识渊博得令人吃惊,对这片林子的了解远超培训时发给我的资料。

离开时,我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

在这个完全“干净”的人身边,我的神经不再紧绷,那种长期伴随着我的恶心感也减轻了。

“随时欢迎你来坐坐,”老陈送我至小径入口,“这片林子很少有人来,能聊聊天挺好。”

接下来的几周,我拜访老陈的次数越来越多。

每次见到他,他都保持着那种奇特的“无烟”状态。

我开始相信,他可能是我这辈子遇到的唯一一个真正纯净无瑕的人——一个圣徒般的隐居者。

然而,随着见面次数增加,一些细微的不对劲开始浮现。

第一次察觉异常是在一个下午,我带来一些补给品给老陈。

到达他木屋时,他正从屋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沾满泥土的铁锹。

“去种点草药,”他平静地解释,注意到我的视线落在铁锹上,“山里的药材比外面的有效。”

我点点头,但心里掠过一丝疑虑。

他刚才的表情有种不寻常的僵硬,而且那片屋后的土地看起来并不像菜园或药圃。

第二次是在巡视时,我遇到老陈在林子深处采集蘑菇。

他篮子里已经有半篮各种蘑菇,我认出其中大部分是可食用的品种,但有一种暗红色、带白色斑点的蘑菇让我多看了几眼。

“这种,”我指着那株蘑菇,“是不是有毒?”

老陈笑了笑,“紫红盖伞,确实有毒,但处理得当,是很好的止痛药材。山里缺医少药,得学会利用一切资源。”

合理的解释,但我注意到他手指上有几处不明显的灼伤痕迹,像是接触过什么腐蚀性物质。

最让我不安的是第三次。

那天晚上,我因为追踪一头受伤的麂子而迷路,不知不觉走到了老陈木屋附近。

本想打个招呼,却看见他坐在屋后的一块大石头上,似乎在低声吟唱什么。

那调子古怪而古老,不像我熟悉的任何语言。

他面前的地面上插着几根木棍,排列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几何图形。

他没有发现我,我悄悄退走了。

那晚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老陈生活中的矛盾之处。

他声称独居深山二十多年,却保持着惊人的整洁和卫生习惯,牙齿完好无损,不像大多数山区老人那样有严重的牙病。

他屋里的书籍包括哲学、植物学甚至一些我看不懂的外文书籍,一个隐居者从哪里获得这些?

他对我极好,总是耐心倾听我因特殊能力而产生的痛苦,但他的安慰之词有时听起来像是某种试探。

“你看得见别人的罪孽,一定很痛苦吧,”有一次他这么说,目光深邃,“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能力可能是一种馈赠?一种分辨谁是‘同类’的方式?”

“同类?”我不解。

“像我们这样的人,”他神秘地笑笑,没有进一步解释。

对老陈产生的疑虑让我开始留意他活动区域的异常。

他经常出没的西山麓,动物踪迹明显稀少。

有几次,我在那一带闻到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不是动物尸体的那种腐败,而是更奇怪的、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气息。

有两次在靠近他木屋的地方,我看到了其他人——远远地,模糊的人影,身上缠绕着浓重得惊人的黑红色烟雾,几乎像实体一样粘稠。

但每当我试图靠近,那些人影就迅速消失在密林中。

老陈从未提起他有其他访客。

我的睡眠再次变得不安宁,梦中出现扭曲的树林和无声尖叫的人影。

头痛也回来了,尤其是在接近老陈住所的时候。

一个雷雨夜,森林里发生了小型山体滑坡。

第二天巡查时,我发现西山麓一处坡面塌陷,露出底下的土层——以及土层中的东西。

一具白骨,被树根紧紧缠绕着,部分骨架已经碎裂,从骨盆形状判断,是成年男性。

我立刻用无线电报告了发现,然后继续在周围查看。

随着进一步检查,我的心沉入谷底——不远处,又有另一具骸骨,这具更陈旧,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当警方和法医到达时,他们的发现更令人震惊——在那片区域,总共找到了五具遗骸,埋葬时间跨度可能长达数十年。

我站在一旁,看着警察小心地处理现场,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那些骸骨上,依然缠绕着残留的烟雾——深黑中带着血红的罪孽烟雾,但奇怪的是,这些烟雾不是从骸骨本身散发,而是像某种附着物。

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在那些烟雾中,辨认出了熟悉的“气息”——属于我曾远远看到的、那些拜访老陈的模糊人影。

“小周,”张警官走过来,他是当地派出所的老警察,负责这片区域,“你发现尸体前,在这附近见过什么可疑的人或事吗?”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提起老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控一位独居老人是荒谬的。

“这一带除了我和老陈,很少有人来。”我最终谨慎地说。

“老陈?”张警官皱眉,“哪个老陈?”

“住在竹林那边的老人,大概七十多岁,白发,独自生活。”

张警官的表情变得古怪,“你说的是陈思民老人?他三年前就去世了啊。”

“不可能,我经常和他聊天,就在他的木屋里……”我不敢置信地说。

张警官摇摇头,“你可能认错人了。陈老确实是这片的老护林员,独自住在山里,但三年前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还是我们进来处理的遗体。他的木屋早就废弃了。”

他指向西山麓的另一方向,“你要说的是那间旧木屋吧?早就破败不堪了,根本住不了人。”

我坚持带他们去老陈的住处,但当我们到达那片竹林时,我看到的是一栋完全不同的木屋——破败不堪,屋顶部分坍塌,窗户破碎,门前长满杂草,明显多年无人居住。

屋内的景象更让我脊背发凉:厚厚的灰尘,腐烂的家具,墙角布满蛛网,没有任何最近有人生活的痕迹。

可是,我昨天才在这里喝过老陈泡的苦丁茶。

“可能你压力太大了,”张警官同情地拍拍我的肩,“独自在深山工作不容易,有时会产生幻觉。”

他们离开后,我独自站在废弃的木屋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难道这几个月的交谈、喝茶、那些关于罪孽与能力的讨论,全都是我的想象?我的精神问题已经严重到产生如此真实的幻觉了吗?

就在我即将接受这个解释时,风吹动了什么,在破屋门缝下,露出一角白色。

我走过去捡起来——是一个粗糙的小木雕,形状是一只鸟,刀工熟练,木质新鲜,绝不是在这灰尘满布的地方放置多年的物件。

木雕底部,刻着一个细微的符号:一个被圆圈包围的三角形。

我记得这个木雕,老陈在我最后一次拜访时,正在雕刻它。

现实仿佛在我周围碎裂,我握着那个小木雕愣神,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现——不是看见烟雾,而是一种更直接的“感知”。

我“看见”老陈站在不远处,微笑着,但这次不同,我看到了他背后的真相——他不是没有烟雾,而是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将所有的罪孽烟雾转移、储存、或者……献祭了。

那些拜访他的黑影,那些埋葬的骸骨,那些奇怪的仪式……他不是无罪之人。

手中的木雕仿佛带着余温,又或者只是我的错觉。

老陈——或者说,那个以“老陈”形象出现的东西——并非我的幻觉,这个小小的、粗糙的木鸟就是证据。

但张警官他们看到的破败木屋也是真实的。

这矛盾的现象让我脊背发凉,某种超越我理解的诡谲正在这片森林里弥漫。

我没有把木雕交给警方。

一方面,这无法证明什么,反而可能坐实我“精神压力过大”的论断;另一方面,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刻着奇怪符号的木雕是关键,而我的能力,或许能帮我解读它。

回到自己的护林员小屋,我将木鸟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尝试像“观看”罪孽烟雾一样,将全部精神集中其上。

起初,什么都没有,木雕只是木雕。

但当我几乎要放弃时,一种新的“视觉”缓缓开启——并非色彩或形状,而是一种……“意识流”,微弱、断续,像接触不良的电台信号。

我闭紧双眼,努力捕捉,片段式的画面闪过脑海:

——一只粗糙的手(是老陈的手!)在月光下雕刻着这只木鸟,刀锋划过木材,留下细碎的声响。

——低沉的吟唱,正是我那天晚上听到的古怪调子。

——一片黑暗……然后是……一片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黑色烟雾,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压缩,最终注入到木鸟之中……

——一声极轻微的、满足的叹息。

我猛地睁开眼,冷汗浸湿了后背。

我忽然明白了,这木雕不是纪念品,它是一个“容器”。

老陈,他用某种方法,将罪孽——那些本应缠绕在人身上的烟雾——抽取、封印进了物体里。

这就是为什么他身上“干净”得不可思议,他不是没有沾染罪孽,而是他能将罪孽转移、储存起来。

那些埋葬的骸骨,那些拜访他的、浑身缠绕浓重黑雾的“人”……他们是不是就是罪孽的“提供者”?老陈从他们身上抽取了罪孽,然后……他们怎么样了?那五具骸骨,就是答案吗?

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老陈绝不是什么圣徒,而是一个利用、甚至可能制造罪孽的可怕存在。

他接近我,是因为我的能力?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强迫自己保持常态,继续巡视工作,但神经始终紧绷。

我刻意避开西山麓和那片竹林,同时更加仔细地观察森林里的异常。

我的能力似乎因为这次“激活”,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进化。

我不再仅仅是被动地“看到”罪孽烟雾,有时能隐约“感觉”到它们流动的轨迹,尤其是在靠近那些埋骨地或者老陈活动过的区域时,一种粘稠、阴冷的“残留感”会让我极度不适。

这天下午,我在一条溪流边检查水质,忽然,一阵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袭来。

我猛地回头,密林深处,一棵古槐后面站着一个身影。

是“老陈”。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面容平和,眼神清澈。

但在我的新感知中,他不再是一片虚无。

他的周围环绕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场”,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所有东西隔绝在内。

而在那薄膜之下,我隐约感觉到……不是烟雾,而是无数烟雾被压缩、提纯后留下的“痕迹”,庞大、沉重,却又被完美地约束着。

“周梦驰,”他开口,声音和往常一样平稳,“你拿了我的东西。”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木雕,感觉它似乎在微微发烫。

“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一个寻求安宁的人,就像你一样。”他慢慢向我走来,步伐轻得像没有重量,“我们是一类人,周梦驰。你能看见‘业’,而我能处理‘业’。”

“业?”我问。

“罪孽,因果,随你怎么称呼。它附着于灵魂,带来痛苦与混乱。你被迫看见,不堪其扰。而我,能找到它,并……容纳它。”他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我放木雕的口袋上,“那个小玩意儿,里面容纳了一个虐待狂一生的暴虐。我本打算用它来……平衡另一股更不稳定的能量。”

他的话让我毛骨悚然:“容纳?你所谓的容纳,就是杀死那些罪孽深重的人,然后把他们的罪孽像标本一样收藏起来吗?那些骸骨怎么解释?”

老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表情变化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着怜悯和讥诮的复杂神色。

“杀死他们?不,孩子。我找到他们时,他们大多已经被自己的‘业’折磨得生不如死,或者即将制造更大的悲剧。我给他们解脱,同时……回收危险的‘材料’。至于那些尸体……不过是无用的躯壳。森林会处理干净。”

“你这是自诩为法官和行刑者?”我感到一阵反胃。

“不,是清道夫。”他平静地纠正,“这个世界充满了污秽的‘业’,它们像毒素一样污染着一切。总得有人清理。你的能力很特别,周梦驰。普通的‘业障’感知者只能模糊感应,而你,能如此清晰地‘看见’。这代表你对‘业’有着极高的亲和性与承载力。”

他向前迈了一步,眼神变得炽热:“加入我吧。你可以帮我找到那些最浓郁、最危险的‘业’,我们可以一起‘净化’这个世界。你也不必再被那些无休无止的烟雾所困扰,我可以教你如何屏蔽它们,甚至……如何利用它们。”

利用?我想到那些被封印在木鸟里的暴虐,想到那五具无声的骸骨,想到他所谓的“平衡能量”。

这绝不是净化,这是在进行某种危险而黑暗的操纵!

我的沉默似乎被他当成了犹豫。

他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诱惑:“想想看,真正的安宁。不再有那些丑陋的烟雾刺痛你的眼睛,不再有罪孽的低语萦绕你的耳畔。我们可以让这片森林,乃至更远的地方,变得‘干净’。”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层透明的“场”微微波动。

一瞬间,我周围的世界仿佛真的“干净”了——溪流的潺潺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鸟儿清脆的鸣叫……所有声音都变得纯粹,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那种长期伴随着我的、因无处不在的罪孽烟雾而产生的压抑感,竟然短暂地消失了!

这感觉……太诱人了。

但就在我心旌摇曳的刹那,我的能力自发地运转,穿透了那层虚假的“纯净”。

我“看”到了他掌心那透明“场”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那不是空无,那是无数扭曲、痛苦、绝望的灵魂印记被强行糅合、镇压后的死寂。

是比任何罪孽烟雾都更深沉的、毫无生机的“虚无”。

“不,”我猛地后退一步,斩钉截铁地说,“你的‘干净’,比那些烟雾更让我恶心。”

老陈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了,那层伪装剥落,露出的是一种历经漫长岁月、看透世情后的冰冷与漠然。

他收回手,周围的“纯净感”立刻消失,森林恢复了原状,甚至那些原本稀薄的罪孽残留感都变得清晰起来。

“可惜。”他淡淡地说,眼神里再无一丝温度,“你的能力是罕见的礼物,浪费了太可惜。而且,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如坠冰窟。

然后,他转过身,像融入阴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我知道,这还没有结束,我拒绝了他,并且窥见了他的一部分真相,他不会放过我。

那个木雕,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容器,也可能是一个信标,一个他用来追踪我的工具。

我紧紧握着口袋里的木鸟,感受着它内部被封存的、冰冷的暴虐能量。

我的能力在躁动,不仅是对外界罪孽的感知,似乎也对这种被封印的状态产生了反应。

老陈想利用我,想让我成为他收集“业”的工具。

但他可能低估了一点——我能“看见”罪孽,或许,我也能……“影响”它。

我看着手中这个小小的、承载着痛苦与邪恶的木鸟,一个危险而大胆的念头,悄然在我心中滋生。

如果……我能释放它呢?

我必须弄清楚我的能力除了“看”之外,还能做什么。

老陈消失后,森林中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风变得粘稠,树叶的摩挲声像是低语,连阳光穿透林荫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感觉到他在看着我,用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

回到小屋,我反锁房门,将木鸟放在桌上。

我必须掌控局面,而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我的能力,以及这个充满“业”的容器。

我再次集中精神,尝试与木雕内的“业”建立连接。

这一次,我不再是被动地“读取”信息,而是主动地将意识探入那片被封印的黑暗。

“轰——!”一股暴戾、残忍的意念洪流瞬间冲垮了我的精神防御。

眼前不再是护林员小屋,而是扭曲的画面:无助的哭泣、挥舞的拳头、飞溅的鲜血……

一个灵魂所有的阴暗与痛苦,如同实质的浪潮,试图将我吞噬。

我闷哼一声,头痛欲裂,几乎要松开手。

我咬紧牙关,回想起老陈那层隔绝一切的“场”。

他是如何做到的?压缩、约束……我的能力是“看见”,那么,我能否“引导”?

我不再试图对抗那股暴虐的洪流,而是像疏导洪水一样,用我的意识去“触摸”它,尝试去理解它的结构,它的“流向”。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在刀刃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被同化、撕裂。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是血。

但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边缘,我捕捉到了一丝规律——这些“业”并非无序,它们像被磁力束缚的铁屑,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轨迹”在木雕内部循环。

而我的意识,似乎能轻微地……扰动这种轨迹。

我小心翼翼地,用尽全部精神力量,对着那循环的某个节点,做出了一个“推”的动作。

“咔嚓。”一声细微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脆响。

桌面上,那木鸟的头部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之前微弱,但更加精纯的黑色烟雾,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缓缓飘散出来。

它没有攻击我,而是在空中盘旋片刻,然后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倏地一下,钻入了我随身携带的、用来防身的猎刀刀柄之中。

刀柄是鹿角制成的,当黑烟没入后,那鹿角似乎暗沉了一分,摸上去有一种刺骨的冰凉。

我瘫倒在地,大口喘息,浑身虚脱,但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我成功了——我不仅释放了部分被封印的“业”,还……引导了它,将它附着在了另一件物体上!

这不是老陈那种彻底的“容纳”与“湮灭”,这是一种更粗糙、更直接的……“转移”与“附着”。

果然,我的能力,远不止是“看见”。

我是“业”的感知者,或许,也能成为“业”的……操纵者。

这个认知让我既恐惧又兴奋,恐惧于这力量本身的邪异,兴奋于我终于有了反抗的资本。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警惕着老陈可能再次出现,一边如饥似渴地试验我的新能力。

我发现,我不仅能引导被封印的“业”,也能微弱地影响空气中游离的、那些罪孽的“残留”。

我可以让它们聚集,也可以让它们暂时远离。

但这种操作极其耗费心神,而且对活人身上缠绕的、根深蒂固的“业”,效果微乎其微。

老陈一直没有出现,但森林里的异状越来越明显。

动物变得焦躁不安,甚至开始攻击性行为。

我巡视时,多次看到一些小型动物的尸体,它们身上没有任何物理伤痕,但在我的视野里,它们的尸体周围缭绕着极其稀薄、却带着老陈“气息”的扭曲烟雾——那是被“业”的力量直接侵蚀灵魂的迹象。

他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或者说,逼我出来。

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决定不再等待。

我带上那把附着着“暴虐之业”的猎刀,以及这几天我尝试制作的、几个粗糙的、内部空无一物但结构模仿老陈手笔的小木雕,主动走向西山麓,走向那片埋骨之地。

月光下的森林,鬼影幢幢,罪孽的烟雾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

越靠近那片区域,那种粘稠的阴冷感就越强烈。

他果然在那里——就在那片塌陷的坡地前,老陈背对着我,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不再是那副平和的老者模样,身形似乎高大了一些,周身那层透明的“场”剧烈波动着,隐隐透出内部镇压着的、无数痛苦嘶嚎的印记。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非人的回响,“我感受到了你的‘进步’……但也感受到了你的‘笨拙’。像孩子挥舞利刃,危险而可笑。”

“停止这一切,老陈。”我握紧了猎刀,刀柄传来的冰冷触感让我保持清醒,“离开这片森林。”

他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不再清澈:“离开?这里是我的地盘,是我经营了数十年的‘净土’。而你,是闯入者,是变数,是……难得的‘材料’。”

他抬起手,五指虚张,刹那间周围地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五道浓稠如墨、散发着强烈怨恨与绝望的黑红色烟雾,如同锁链般从埋骨之地升起,在空中扭曲、交织,发出无声的尖啸。

“这些,是此地最浓郁的‘业’,是我精心挑选、准备用于‘大净化’的基石。”老陈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现在,它们将为你服务,帮助你……认清自己的命运。”

那五道“业”之锁链,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向我激射而来。

它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压迫,更是直接针对灵魂的侵蚀,无数负面的情绪——憎恨、恐惧、贪婪、背叛、疯狂——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我的意识。

我怒吼一声,拼命催动我的能力。

我“看”到了这些锁链的结构,看到了它们能量流动的节点。

我试图像扰动木雕内的“业”一样去干扰它们,但它们太强大、太凝实了。

我的意识如同撞上磐石,瞬间被弹回,那负面情绪的洪流几乎要将我冲垮。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手中的猎刀猛然震动起来!

刀柄上附着的“暴虐之业”仿佛被更强大的同类刺激,自行激发。

一股赤红的、充满破坏欲的烟雾迎上了一道黑红色的锁链,两者如同野兽般撕咬在一起。

同时,我下意识地将身上那几个空的小木雕扔了出去。

我的能力全力运转,不是引导,而是……“吸引”。

我以自身为诱饵,将部分冲击向我的“业”之力,强行引导向那几个空木雕。

“嗡——!”木雕剧烈震颤,表面出现细密裂纹。

它们如同海绵,竟然真的吸收了一部分“业”的力量,虽然瞬间就濒临崩溃,但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老陈“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地说:“天生的‘业之容器’……果然,你的到来不是偶然。”

我单膝跪地,用猎刀支撑着身体,大脑如同被针扎般剧痛,鼻血再次涌出。我意识到,

我所有的努力,在他面前依旧如同儿戏。

他能创造、驾驭如此庞大的“业”之力,而我,只能勉强转移、附着微末的一点。

“你以为你的能力是诅咒?是意外?”老陈一步步向我走来,周围的“业”之锁链再次凝聚,变得更加恐怖,“不,这是血脉,是宿命。你们这一族,天生就是‘业’的敏感者,是完美的‘介质’。我寻找了很久,才等到你的觉醒。你的眼睛,是帮我看清最深层‘业’的关键;你的身体,是承载我无法直接容纳的、最狂暴‘业’的理想容器。”

宿命……容器……

巨大的绝望笼罩了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以为的偶然,竟是精心策划的必然。

我从城市逃到山林,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我所追求的安宁,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

老陈的手按向了我的头顶,那冰冷的、蕴含着无数湮灭灵魂的“场”开始向下压迫。

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模糊,灵魂仿佛要被抽离,体内某种东西正在被唤醒,被引导,即将成为他庞大收集的一部分。

不!我不能就这样结束!就算这是宿命,我也要反抗!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不再抵抗他的吸取,反而……主动拥抱了我体内那被激发的、作为“容器”的潜质!

但我引导的方向,不是成为他的藏品,而是……连接。

连接这片森林里所有游离的“业”,连接地下那五具骸骨残留的怨恨,连接手中猎刀里的暴虐,连接那几个濒临崩溃的木雕里吸收的力量。

我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漩涡的中心,一个不稳定的、即将爆炸的“业”之结点!

“你疯了!”老陈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想抽回手,但已经晚了。

通过我的身体,通过我被强行激发的“容器”血脉,所有被他束缚、镇压、收集的“业”,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开始疯狂地倒灌。

不仅仅是攻击我的那部分,连他自身“场”内镇压的无数“业”,都开始躁动、反噬。

“不——!我的净化……我的……”老陈发出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嚎叫。

他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那层透明的“场”寸寸碎裂,无数黑色的、红色的、灰色的烟雾从中喷涌而出,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鬼,反将他吞噬。

森林在咆哮,月光被染上污秽的色彩。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被无数力量撕扯、填充、改造。

剧痛中,我“看”到老陈的身影在浓郁的、失控的“业”中消散,化为乌有。

但他最后那充满不甘和诅咒的眼神,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渐平息,月光重新变得清冷,森林恢复了寂静。

我挣扎着坐起身,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老陈消失了,他所收集、镇压的庞大“业”力,大部分在刚才的反噬和爆炸中消散,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滞留在了我的体内。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之下,仿佛有暗色的流影在缓缓移动。

我抬眼望向四周,森林依旧,但在我的视野里,空气中游离的罪孽烟雾,比以前清晰了十倍、百倍。

它们不再只是模糊的雾气,而是呈现出无数细微的、具象的画面和情绪片段。

痛苦的嘶嚎、贪婪的低语、背叛的冷笑……无数声音直接在我脑响起,无比清晰,无比嘈杂。

而且,我能感觉到,我身体里多了一些东西。

一些属于老陈的……“知识”?关于如何感知、吸引、束缚“业”的碎片化信息,如同本能般烙印在我的灵魂里。

我继承了它,继承了他的部分力量,也继承了他未能完成的“工作”,以及……那庞大“业”力带来的、永无休止的低语与折磨。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那片埋骨地——那里的怨气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

我抬起手,尝试着运用那新获得的、残缺的本能。

一丝微弱的吸力从我掌心产生,周围空气中几缕稀薄的灰色烟雾,缓缓地被吸纳过来,融入我的身体,带来一阵轻微的冰冷和不适。

是的,我能“容纳”了,不再是粗糙的“转移附着”,而是更直接的、如同呼吸般的吸纳。

但这并没有带来纯净,反而让我体内的“业”更加沉重一分。

我得到了力量,足以自保,甚至可能足以去做一些“清理”的力量。

但我也失去了最后得到安宁的可能。

老陈说得对,这是宿命,我逃不开这双眼睛,逃不开与“业”的纠缠。

风吹过林间,带来远方的气息——在那气息中,我“闻”到了更远处,城市的方向,那冲天而起的、交织着无数欲望与罪孽的、庞大而污浊的“业”之烟雾。

那里有更多的“材料”,更多的“噪音”,或许……也有更多像我一样,在业障中挣扎的灵魂。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无数罪孽信息的空气让我一阵眩晕。

转身,我走向森林之外。

既然不得安宁,那就……与之共存吧。

或许,在这条注定污秽的道路上,我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扭曲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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