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歌谣与号子
工程的巨轮在制度的润滑与技术的驱动下,沉重而坚定地向前滚动。汗水、泥土、钢铁的碰撞与不时响起的爆破轰鸣,构成了这片土地的主旋律。然而,在这宏大而略显冰冷的机械运转之下,另一股温暖而坚韧的力量,如同岩缝中渗出的清泉,悄然流淌,滋润着每一个疲惫的灵魂——那便是源自劳役者们口中的歌谣与号子。
最初,或许只是为了协调动作,统一发力。当数十人共同拖拽一块巨石的绳索时,当众人合力抬起一根沉重的夯杵时,需要有一个节奏来统一步调。于是,不知由谁起头,一声粗犷的“嘿——哟——”便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众人应和,伴随着力量的爆发,简单却有力。
很快,这简单的呼喝便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艰苦的劳作需要宣泄,思乡的情绪需要寄托,对未来的憧憬需要表达。智慧的民众开始在这原始的节奏中,填入属于自己的词句。
这些歌谣最初零散而随意,因人而异,因时而变。有的歌颂引领他们创造奇迹的首领:
“嘿哟——阳歌首领一声令嘞!嘿哟! 三门石头要听话嘞!嘿哟! 雷火一响山开路嘞!嘿哟! 家家户户不怕水嘞!嘿哟!”
有的则直接调侃工程的艰辛与自身的狼狈:
“抬石头哟,磨破肩嘞,嘿咗! 吃黍饼哟,硌掉牙嘞,嘿咗! 盼收工哟,日头落嘞,嘿咗! 梦里头哟,见阿妹嘞,嘿咗!”
还有的,则充满了对工程完成后美好生活的向往,朴素而真挚:
“挖通渠哟,引水来嘞,嘿哟! 淤平地哟,肥庄稼嘞,嘿哟! 粮满仓哟,鱼满筐嘞,嘿哟! 娃崽笑哟,跑得欢嘞,嘿哟!”
这些歌声起初只在小范围内响起,但随着传唱,尤其是其中一些旋律上口、词句生动的,迅速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整个工地。不同部落、不同来源的人们,或许语言习惯略有差异,但在那统一的劳动节奏和共同的情感驱动下,很快便能跟着哼唱起来。歌声成了消除隔阂、凝聚人心的另一种无形力量。
在这片自发形成的文化土壤中,一首歌谣逐渐脱颖而出,成为了这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声音——《劈开三门山》。它的作者已不可考,或许是在无数次传唱中由众人集体打磨而成。它气势磅礴,又充满了细节的真实:
(领)“哎——哟——嗬!” (合)“三门山嘞,高又险!” (领)“龙王爷嘞,挡门前!” (合)“嘿——哟!”
(领)“汉部儿郎不怕难嘞!” (合)“铁镐凿嘞,雷火开!” (领)“嘿咗嘿咗肩膀并肩膀嘞!” (合)“嘿咗!嘿咗!汗如雨来!”
(领)“不怕石头硬似铁嘞!” (合)“嘿哟!” (领)“不怕日头毒似火嘞!” (合)“嘿哟!” (领)“修得水道通四海嘞!” (合)“嘿哟!” (领)“福泽子孙万万年嘞!” (合)“嘿——哟——嗬!”
每当这首《劈开三门山》在工地上响起,无论是开凿岩石的工师营,还是搬运土方的运输队,往往会引起巨大的合唱。成千上万的人应和着那熟悉的节奏,喊着号子,挥动着工具,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在歌声中消散,所有的力量都在节奏中凝聚。这歌声,甚至能短暂地压过水流的咆哮和工具的撞击声,成为这片土地上最震撼人心的乐章。
这一独特的文化现象,立刻引起了绘和他的史官小组的注意。在其他管理者看来,这或许只是劳役者苦中作乐的喧哗,但深受阳歌影响的绘却敏锐地意识到,这些自发诞生的歌谣,其价值绝不亚于记录首领言行的史册。
“首领曾言,史不止记王侯将相,更需记民生百态。”绘对助手们说,“这些歌谣,便是民心所向,是民力所现,是这浩大工程最真实、最生动的注脚!它们比任何冰冷的数字都更能告诉后人,我们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
于是,绘带领着他的小组,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记录者,而是主动走入各个工段,坐在休息的劳役者们中间,拿出简牍和笔刀,诚恳地请求:“方才那歌,唱得真好,可能再唱一遍,容我等记下?”
起初,劳役者们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拘谨。但绘的平和与真诚很快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他们开始踊跃地唱,七嘴八舌地补充,甚至争相说出歌谣背后的故事和含义。绘的小组则飞快地记录,不仅记下词句,还试图用简单的符号标注下大致的音调起伏。
《劈开三门山》、《夯土歌》、《盼收工》、《阿妹送饭来》……一首首或雄壮、或诙谐、或深情、或质朴的歌谣号子,被精心记录、整理、归档。绘甚至按照阳歌的建议,尝试为一些广为传唱的歌谣“定谱”(用简单的升降符号记录主要音高),并注明其适用的劳动场景。
这些来自最底层的、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声音,第一次被赋予了与首领训令、技术档案同等重要的地位,被郑重地收藏进汉部落的文献库中。它们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声响,而成为了一个时代精神的化石,记录着无数普通人在创造历史过程中的欢笑、汗水、智慧与期盼。
宏大的叙事因此有了温度,紧张的节奏因此有了舒缓的间奏。文化,以其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自下而上地生长出来,成为了这条治水长河中,一道温暖而明亮的浪花。
第三百零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