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被细沙磨过，生疼。如石拢了拢身上的白狼皮裘，领口处的狼毛早就被呵出的热气熏得发潮，蹭在下巴上有些发痒。这张狼皮是去年从雪地里捡的，原主被饿狼掏了心窝，他见皮子完好，让婆娘硝了半个月，边角缝得有些歪歪扭扭——那是他小女儿趁娘不注意，偷偷拽着针线乱扎的，此刻倒成了最好的伪装，混在漫天风雪里，远看就像块移动的雪堆。
身后五名护卫的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像敲着面破锣。最左边的老郑，怀里揣着个陶罐子，里面是他婆娘腌的酸白菜，出发前塞给他的，说“路上就着干粮吃，败火”。此刻罐子大概是硌着了，他时不时勒下缰绳，手伸进怀里挪一挪，羊皮袄下摆露出半截箭囊，里面的箭矢尾羽都用桐油浸过，在风雪里泛着暗光。
远远望见天狼营地的木栅时，如石勒住了马。那木栅歪歪扭扭，好些地方用断裂的长矛和破旧的毡布拼凑着，像个豁牙漏嘴的老头。有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趴在栅门边，见了他们，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大概是饿了太久，连叫都没力气。
“站住！汉人！再靠近就放箭了！”那头目吼出声时，嘴角挂着块冰碴，说话间喷出来的白气里，混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脸上的伤口没包扎，冻得发紫，血痂上沾着雪粒，像撒了把碎盐。如石注意到他手里的骨矛，矛头磨得并不锋利，杆身上还刻着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天狼战士记战功的法子，看这数量，倒也算个悍勇之辈。
如石举起双手时，手腕上的羊皮护腕滑了滑，露出里面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十年前跟天狼的牧人摔跤时留下的，当时两人滚在雪地里，对方的狼牙项链刮破了他的皮肉，后来倒成了朋友，只是去年听说死在了拒马堡。他用天狼语说话时，特意带了点东部草原的腔调，那是当年跟那位朋友学的，果然见那头目瞳孔缩了缩，敌意消了几分。
等待通报的那会儿，风突然停了片刻。如石听见营地深处传来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被冻住的水流。有个裹着破毡子的小孩，从木栅的缝隙里往外看，眼睛亮得惊人，手里攥着块黑乎乎的东西，大概是冻硬的肉干，见如石望过去，“嗖”地缩了回去，只留下个晃动的毡子角。老郑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这鬼地方，比咱们去年住过的冰窖还冷。”唾沫落在雪地上，瞬间凝成个小冰粒。
那头目回来时，靴子上沾着的泥块冻成了硬块，踏在雪地上“咯吱”响。他恶狠狠地瞪着如石，却没敢真的动手卸武器——如石的护卫腰间都挂着铜佩，那是汉部精锐才有的标识，他大概是认出来了。如石注意到他耳后别着根干枯的狼尾草，这是天狼人的习惯，家里有丧事才会戴，看来这营地的日子，比想象中更糟。
穿过营地时，一股子混杂的气味钻进鼻孔。有马粪的骚味，有草药的苦涩，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腐肉味——在西边的帐篷后，堆着几具用破布盖着的尸体，大概是来不及处理，冻得硬邦邦的，像几块人形的木头。有个瘸腿的老妇人，正用个豁口的陶碗，给躺在地上的伤兵喂水，碗沿碰着伤兵干裂的嘴唇，发出“当当”的轻响。
狼头大帐的毡布上，补着好几块不同颜色的皮子，有鹿皮，有羊皮，甚至还有块小小的狐皮，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好几个女人一起缝的。帐门掀起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烧糊的兽油味，让如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阿勒坦坐在熊皮上，那熊皮的爪子还在，只是少了只左前爪，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咬掉的。他比传闻中年轻，眼角却有很深的纹路，像是被风刀刻出来的。如石盯着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那手背上有块烫伤的疤，形状像片枫叶——这是当年他弑父时，被火塘里的炭块烫的，这事在草原上流传甚广。他身边的头领里，有个独眼龙，眼眶周围的伤疤是旧伤，大概是被箭射的，此刻那只独眼正恶狠狠地剜着如石，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汉部的使者？”阿勒坦说话时，牙齿咬得有点紧，左边犬齿缺了个角，如石想起老人们说过，这是他年轻时跟熊搏斗被咬掉的。他笑起来时，那缺角的牙漏着风，把“笑话”两个字说得有点含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如石抚胸行礼时，毡靴底在地上蹭了蹭，沾着的雪粒化成水，洇在帐篷的毡子上，留下个深色的印子。他说起“两只孤狼”的比喻时，注意到阿勒坦的喉结滚了滚，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帐角的火塘里，火苗“噼啪”地跳着，烧着几块劣质的湿柴，冒出的黑烟呛得人眼睛发酸，有个头领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像破风箱。
“粮食、武器，还有你们的军队！”阿勒坦拍向地面时，手掌落在块松动的木头上，那木头“吱呀”一声翘起来，露出底下的冻土。他吼出声时，唾沫星子溅在面前的铜盆里，那盆里盛着些浑浊的水，漂着几片草药，大概是他喝剩下的。
如石抛出条件时，老郑下意识地摸了摸背上的弩，那弩机是新做的，木柄上还留着砂纸打磨的痕迹。他看见阿勒坦身边的独眼龙猛地站起，腰间的铜刀“哐当”一声撞在帐篷的木杆上，火星溅起来，落在地上的干草上，没等烧起来就灭了。
“祖传的草场！”有个头领吼得太急，嗓子劈了，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他指着如石的鼻子，指缝里还沾着点黑泥，“我爷爷的爷爷就在那片草场上埋着！你们汉人想刨我们的祖坟？”他说这话时，嘴唇哆嗦着，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阿勒坦的脸阴得像要下雪，盯着如石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瞬间，如石以为他会拔刀砍过来。但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慢慢松开了，指节上的白印一点点消退，像是被冻住的血又缓过来了。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个小孩在哭，喊着“阿爸”，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很快就被什么人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凄厉的号角声像把钝刀子，割破了帐篷里的死寂。那名冲进来的天狼战士，裤腿上沾着血，冻成了硬壳，跑起来“哗哗”响。他跪在地上时，膝盖撞在冻土上，发出“咚”的一声，像是块石头砸下来。
“鬼方！”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时，带着哭腔，如石看见他的牙齿在打颤，上下牙碰得“咯咯”响。
阿勒坦抓起战斧时，斧刃上的寒光晃了晃，映出他眼底的疯狂。如石开口时，老郑已经把弩取下来了，手指在扳机上搭着，指腹磨出的茧子蹭着木头，有点发痒。
冲出大帐时，风雪灌进领口，如石打了个寒颤。远处的雪尘里，几头巨兽的影子像移动的小山，发出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发疼。有个天狼牧人从马上摔下来，被巨兽的蹄子踩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没了声息，雪地上迅速洇开一滩暗红，很快又被新的落雪盖住。
老郑他们抢占土坡时，动作快得像狸猫。如石看着护卫小张搭箭的手，那手上缠着布条，是出发前被弓弦勒的，此刻布条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底下发红的皮肉。“瞄准眼窝！”如石喊出声时，风灌进嘴里，有点发苦。
弩箭离弦的“嗖嗖”声，混在巨兽的咆哮里，像几道锋利的闪电。射中眼窝的那一箭，箭尾的白羽在巨兽脸上晃了晃，如石甚至看见那巨兽的眼珠爆出来时，溅起的血珠在风雪里凝成了小红点。
失控的巨兽甩下背上的鬼方战士时，那战士的头盔掉了，露出张青灰色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看着让人头皮发麻。天狼战士冲上去砍杀时，如石注意到有个年轻的天狼兵，手里的刀还没开刃，砍在鬼方战士身上，只留下道白痕，急得他嗷嗷叫，最后捡起块石头，狠狠砸了下去。
阿勒坦走到如石面前时，身上的雪化了，顺着皮甲往下淌水，在脚边积了个小水洼。他的呼吸粗得像风箱，嘴里喷出的白气里，带着股铁锈味。如石看着他喉结动了动，最终说出“答应了”三个字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风又起了，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如石摸了摸怀里的羊皮地图，那是阳歌亲手画的，边角被体温焐得发潮，上面标着的黑水河上游，此刻大概正被这漫天风雪覆盖着。老郑往弩箭上抹了点桐油，油星滴在雪地上，凝成小小的黄珠，像撒了几粒金豆子。
远处，那匹受伤的巨兽还在哀嚎，声音渐渐弱下去，被风雪吞没得无影无踪。如石知道，从这一刻起，汉部和天狼，这对斗了大半辈子的冤家，要暂时肩并肩站在这片冰天雪地里了。至于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但至少此刻，活下去，成了唯一的念头。
第四百一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