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喧嚣似乎还在昨日,法典颁布的盛典余温尚存,空气中却已悄然浸染了别离与更沉重的气息。王宫正殿,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岩灵、绘、坚手、稷、坚骨,以及各部族长老,肃立于下。只是高台王座之上,那身影愈发显得空荡,仿佛厚重的王服之下,只剩下一副勉强支撑的骨架。
阳歌坐在那里,没有依靠任何凭几,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中残烛,燃烧着最后一丝固执的光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位重臣,最后落在分立于王座前方左右两侧的勐与玥身上。勐甲胄在身,铜钺悬腰,如同磐石;玥手持玉琮,神色沉静,如同静水。
没有繁文缛节,阳歌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卸下万钧重担后的平静,以及不容置疑的决断。
“今日,召诸位前来,只为一事。”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这具残躯里最后的力量,“自今日起,汉国国政,一应由监国勐、辅政玥,全权处置。元老会辅佐,诸卿各司其职,无需再向我禀报。”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尽管早有预料,但当阳歌亲口说出,将权力彻底交出,还是让众人心中掀起波澜。这意味着,那位带领他们从部落走向邦国,在黑石山谷点燃文明之火的开创者,将正式退出前台。
“我老了,也累了。”阳歌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这身躯,已承载不起汉国的未来。未来,是他们的。”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勐与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北境鬼方,南方亳邦,内部融合,吏治民生……乃至那刚刚颁布的《汉律》,皆由你二人决断。我……信你们。”
他微微阖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专注。
“而我,此后将离龙城,寻一僻静之处。此生最后一事,便是穷究这‘喀喇’之秘,探寻那‘渊兽’之源。它们,才是悬于我汉国,悬于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头顶,真正的利刃。”
这番话,既是权力的彻底交接,也是一位王者对自身使命的最终界定。他将眼前的、属于“人”的纷争与建设,交给了下一代;而将那超越人力、关乎文明存亡的终极威胁,扛在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的肩上。没有悲壮的口号,只有平静的陈述,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都更能撞击人心。
勐与玥同时跪倒在地,深深俯首。
“儿臣(臣),定不负父王(王上)所托!”两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一个沉浑如金铁交鸣,一个清越如玉磬击响,代表着汉国未来刚与柔的两极力量,在此刻庄严宣誓。
元老会众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肃然躬身,齐声道:“谨遵王命!”
权力的交接,在这略显空旷和寂寥的大殿中,以一种近乎平淡的方式完成了。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万民的欢呼,只有核心圈层的见证,以及那份沉甸甸、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传递。
就在阳歌宣布退隐的当晚,巫求见了勐与玥。他在观星台上,已经独自待了整整三个昼夜。
星台之上,夜风猎猎,吹动巫宽大的袍袖。他仰望着浩瀚的星空,那些平日清晰闪烁的星辰,此刻在勐与玥看来,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薄纱,光芒微弱而挣扎,带着一种不祥的滞涩感。
巫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如同从亘古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监国,辅政……星象,大异。”
他指向北方天际,那里几颗原本明亮的星辰,此刻黯淡得几乎难以寻觅。“北辰晦暗,辅星摇落,主杀伐与动荡,来自极北的威胁,并未因鬼方暂退而消散,反而……更加深沉。”
他又指向中天,一片星域仿佛被无形的尘埃笼罩,“中宫之气淤塞,地脉之象紊乱。这并非寻常的灾变征兆……这是‘长夜’将至之兆。”
“长夜?”玥轻声重复,这个词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非指一日之昼夜。”巫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恐惧,“乃指……光明消退,黑暗绵延。可能是遮天蔽日的尘埃,可能是永无止境的寒冬,可能是大地彻底的沉寂……是远比单一火山爆发或洪水更为恐怖的、系统性的崩溃。星象所示,‘喀喇’并非终点,或许……它只是‘长夜’开启的序曲。而‘渊兽’的活跃,便是这‘长夜’逼近时,大地发出的最后悲鸣与躁动。”
巫的预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具体,也都要绝望。他将已知的“天劫”与一个更宏大、更黑暗的未来联系起来,让勐与玥刚刚接手的江山,瞬间笼罩在了一层无形的、几乎令人绝望的阴霾之下。
翌日清晨,一辆简朴的马车悄然驶出龙城北门。没有仪仗,没有护卫,只有巫和两名沉默的随从相伴。阳歌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麻布衣衫,坐在车中,仿佛只是一位远行的老者。
勐与玥亲自送至城外长亭。晨光熹微,给荒原镀上了一层凄清的金色。
阳歌示意马车停下,他在巫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看着眼前这一对即将扛起整个国家的儿女。他的目光异常清澈,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也看透了那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
他伸出手,先是重重拍了拍勐坚实的臂膀,然后又轻轻抚了抚玥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
“该教的,都教了。该给的,也都给了。”阳歌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汉律》是骨架,铜钺玉琮是力量,而你们,是我汉国不灭的‘火种’。”
他顿了顿,望向北方那苍茫而神秘的地平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似是忧虑,似是警告,又似是一种超越了当前认知的了悟。
“未来的路,要靠你们自己照亮了。记住,真正的敌人,或许……并非来自地上。”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在巫的陪同下,重新登上马车。车辕转动,带着一丝决然,驶向那未知的、通往北方群山深处的僻静小路,渐渐消失在晨雾与荒野的尽头。
勐与玥并肩站立,久久凝视着父亲离去的方向。手中,铜钺冰冷沉甸,玉琮温润厚重;耳畔,回响着父亲最后的叮嘱和巫关于“长夜”的预警;肩头,是整个汉国的命运与未来。
权力完成了平稳交接,他们正式站在了风暴眼的最中心。前方,是蠢蠢欲动的鬼方与亳邦,是亟待巩固的内部,是法典推行中的万千琐碎,更是那来自大地深处、来自苍穹之上的、名为“喀喇”与“长夜”的、未知而恐怖的终极挑战。
火种已握在手中,而长夜,即将来临。
第439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