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谷的夜，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只有稀疏的星光勉强勾勒出两侧山峦狰狞的轮廓。然而，这片沉寂很快就被惊雷般的战鼓与冲天而起的火光粗暴地撕裂。
浓墨般的夜色是勐精心挑选的帷幕。他亲率东陲营主力，在谷地入口处摆开阵势。战鼓手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臂膀奋力敲击着蒙皮的巨大战鼓，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巨响，仿佛巨兽的心跳，在狭窄的山谷间反复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无数临时捆扎的火把被同时点燃，跳跃的火焰连成一片，将谷口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来袭汉军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崖壁上，显得声势浩大。
这震天的喧嚣与耀眼的火光，果然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了驻扎在谷内缓坡上的亳邦前锋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厉将军麾下的这支前锋，不愧是亳邦精锐，士兵们大多神情剽悍，装备着统一的青铜戈矛和镶有铜片的硬皮甲，在军官急促的呼喝声中，迅速依托临时挖掘的矮墙和拒马，结成了紧密的防御阵型。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器，眼神警惕地盯着谷口那晃动的火光与模糊的人影，准备凭借精良的装备和谷口狭窄易守难攻的地形，给予来犯之敌迎头痛击。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肃杀，混合着泥土、草木以及金属的淡淡腥气。
然而，真正的杀机，并非来自他们严阵以待的正前方，而是来自他们绝想不到的、被视为天堑的后方绝壁。
乌木口中紧紧衔着一枚被河水冲刷得异常光滑的鹅卵石，以防止在急促的攀爬与行进中因牙齿打颤或喘息而发出任何细微的声响。他如同最熟悉山林的矫健猎豹，带领着三百名精心挑选的汉军锐士——这些是勐从北境尸山血海中带回来的百战老兵与龙城锐士中的佼佼者，每一个手上都沾过血，眼神里沉淀着沙场的冷酷——沿着斥候与山中猎户反复确认、几乎无人知晓的险峻山间小路，手脚并用，凭借着绳索和惊人的毅力，无声无息地绕到了亳邦军营防守最为薄弱的后方。
这些汉军锐士身上穿着的不再是传统的皮甲，而是汉国工坊集中了司工坚手及其麾下匠人的心血、在阳歌指导下还历经多次失败才打造出的新式札甲，甲片以百炼钢与熟铁复合锻打，更轻、更韧，防护力却远超普通皮甲甚至部分青铜甲，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暗而冷酷的金属光泽。他们手中紧握的，也多是韧性更好、经过特殊热处理后刃口闪烁着隐隐寒光的钢刀或加长了矛尖、带有放血槽的短钢矛，重量与平衡都经过反复调试，更适合劈砍与突刺。
当谷口汉军主力的佯攻达到高潮，鼓声如雷，喊杀震天，亳邦军营所有的灯火、号令、士兵的注意力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投向正面时，乌木猛地吐掉口中已被含得温热的石子，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如同夜枭啼鸣般的唿哨！
“汉军威武！杀——！”
三百名蓄势已久的锐士，如同从地狱深渊中扑出的鬼魅，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瞬间便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亳邦军营后方那些简陋的、主要以削尖木桩构成的栅栏和障碍！
战斗在接触的瞬间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从睡梦中或被正面吸引仓促回援的亳邦士兵，惊恐地发现，他们手中以往足以劈开皮甲、甚至磕断劣质兵器的青铜戈矛，砍在那些沉默突进的汉军甲士身上，往往只能发出“锵锵”的刺耳摩擦声，留下几道浅显的白痕，或是直接被那异常坚硬的甲片崩开缺口！而汉军手中那带着奇异流线型寒光的刀锋，却可以相对轻易地撕裂他们赖以自豪的镶铜皮甲，甚至在与青铜兵器硬碰硬的对撼中，斩断对方的戈头、矛尖！
金属猛烈交击的刺耳噪音、利刃切开皮肉骨骼的沉闷声响、垂死者绝望而痛苦的惨嚎、以及双方士兵粗重的喘息和怒吼，瞬间取代了谷口遥远的鼓噪，成为这座临时军营内唯一的主旋律。乌木一马当先，手中那柄特制的加厚钢刀挥舞起来带着沉闷的风声，每一次劈砍都势大力沉，精准而狠辣，所过之处，试图阻挡的亳邦军官或悍卒无不溅血倒地，无人能挡其一合。汉军凭借装备上形成的代差优势和老兵们悍不畏死的个人勇武，在措手不及的敌营中硬生生犁开了一条血路，掀起一片令人胆寒的腥风血雨。
为了进一步制造混乱，摧毁敌军仅存的抵抗意志，几名紧随乌木的汉军什长，按照事先反复演练过的步骤，在同伴的掩护下，奋力将几个密封的陶罐掷向营中人员最为密集的集结区域和堆放粮草、箭矢的辎重点。陶罐落地碎裂，里面混合着硫磺、硝石、木炭粉以及其他几种秘而不宣粉末的混合物，被预先埋设、延时燃烧的火绳引燃——
“轰！轰！轰！”
几声并非震耳欲聋到地动山摇、却足够沉闷骇人、迥异于雷声的爆响，在混乱的夜空中骤然炸开！耀眼的橘红色火球伴随着翻滚升腾的浓密黑烟瞬间吞噬了几个目标点，强烈的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刺鼻的硫磺硝烟味弥漫开来，被爆炸波及的帐篷、杂物甚至人体碎片在冲击下四散飞溅！这就是汉国司工署秘密研发、严格管控，首次用于实战的“雷火”！虽然其威力尚不足以直接摧毁坚固的城墙或军堡，但在深夜的战场上骤然爆发，产生的巨大光、声、烟效果，以及那超乎寻常的破坏方式，对于完全不明所以、笃信鬼神之力的亳邦士兵而言，无异于亲眼目睹了神罚或妖术！
“是天雷！汉国人引来了天雷！”
“是妖法！他们会巫术！快逃命啊！”
“天神发怒了！”
本就因背后突然遭受致命打击、装备处于绝对劣势而士气急剧下跌的亳邦军队，在这前所未见、无法理解的“雷火”惊吓下，最后一丝组织性和战斗意志也彻底崩溃了。士兵们魂飞魄散，完全不顾军官的呵斥与拦阻，丢盔弃甲，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混乱中，那名原本趾高气扬、负责统领这支前锋的亳邦俾将，试图收拢身边的亲兵卫队进行抵抗，稳住阵脚，却被一直在乱军中搜寻其踪影的乌木一眼盯上。乌木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猛虎，几个迅猛的冲刺与干净利落的格挡交锋，便突破了亲兵的阻拦，手中钢刀带着一道凄冷的弧光，狠狠劈开了那名俾将仓促间举起的青铜剑，余势未衰，直接斩入了其脖颈与肩甲的连接处！那名俾将连惨叫都未能完全发出，便瞪大着难以置信的双眼，从马背上重重栽落，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在战场边缘，一名年轻的汉军新兵，面孔尚带稚气，在追杀一群溃兵时，看到了一个被“雷火”爆炸边缘波及的亳邦士兵。那人半个身子焦黑一片，皮甲与血肉黏连在一起，倒在地上发出不似人声的痛苦哀嚎，身体因剧痛而不受控制地翻滚抽搐。年轻士兵本能地举起了手中的钢刀，准备结果对方的痛苦，也是清除一个潜在的威胁，但刀刃悬在半空，他看到了那双因极度痛苦而涣散、却又残留着求生欲望的眼睛，动作不由得停顿了一瞬，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然而，身后同伴们狂热的喊杀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以及求胜与自保的本能，很快压过了这瞬间涌起的怜悯与不适。他猛地一咬牙，偏转刀锋，从那个仍在哀嚎的伤者身旁冲了过去，将目标锁定在那些尚有行动能力和抵抗意志的溃兵身上，喉咙里发出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低吼。
激烈的战斗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基本结束。谷口的佯攻部队看到后方火起、敌军大乱，立刻由佯转实，顺势压上，与乌木率领的奇兵里应外合，迅速肃清了负隅顽抗的零星残敌。此役，汉军以极小的代价，几乎全歼亳邦前锋五百精锐，阵斩其主将，俘获军官及士兵数十人，缴获了一批完好的青铜兵器和皮甲，可谓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微弱的晨曦驱散了部分夜色，也照亮了野狼谷内一片狼藉的战场。折断的兵器、撕裂的旗帜、散落的箭矢随处可见，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冒着缕缕青烟，与逐渐浓郁的血腥味、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勐踏过沾满露水和血污的草地，巡视着这场胜利的成果。看着那些垂头丧气、被集中看管起来的俘虏，以及正被同袍小心翼翼抬下去、发出痛苦呻吟的己方伤兵，他紧握了一夜的拳头微微松开，一股混合着疲惫与亢奋的胜利感在胸中涌动。有了这场干净利落的胜利，他在龙城朝堂上承受的关于“擅启边衅”的压力会减轻许多，也能暂时遏制住厉那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为汉国争取到宝贵的喘息时间。
然而，目光扫过那些姿态扭曲、永远沉默在冰冷土地上的敌我双方尸体，扫过那些残缺的肢体和已然凝固发黑的鲜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肃穆，还是悄然攀上了他刚毅的眉梢。战争，从来不是值得庆祝的游戏，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浸透着鲜血与生命。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被战火熏黑、边缘卷曲的亳邦军旗碎片，在指间摩挲着，默然无语。
然而，预期的厉将军主力疯狂的、不计代价的报复并未立刻到来。前沿斥候冒险抵近侦察后回报，厉将军在得知前锋被全歼的消息后，虽在营中暴跳如雷，杖责了数名军官，却并未因此失去理智，贸然出兵寻仇。他反而迅速下令，收缩散布在外的兵力，依托其经营已久的主营寨和附近几处险要山隘，加紧构筑了更为坚固的多重防线，深挖壕沟，增设鹿砦拒马，摆出了一副稳守营盘、长期固守、绝不浪战的架势。同时，多批背插羽毛、代表着最高紧急军情的快马信使，接连从亳邦大营中疾驰而出，分不同方向绝尘而去，显然是向亳邦国内高层详细汇报此次失利，并极力请求国内增派援军和物资。
更让勐心头一沉、感到形势严峻的是，从几名被俘的低级军官口中交叉审讯得知，厉将军已在战事爆发后的第一时间，就派人携带精心准备的文书，向亳邦国内以及周边有可能施加影响的势力大肆宣扬，极力斥责汉国“背信弃义”、“悍然发动卑鄙偷袭”、“屠戮使者（指边境冲突中死亡的亳邦兵士）”，巧妙地将挑起此次大规模边境冲突的责任，完全推给了汉国，试图在国际舆论和道义上抢占先机，将汉国塑造成一个侵略成性的野蛮国度。
初升的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野狼谷，驱散了夜的寒意，也照亮了汉军将士们一张张疲惫却难掩兴奋与自豪的脸庞。他们擦拭着刀锋上的血污，整理着缴获的装备，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他们赢得了战术上的辉煌胜利，暂时打疼了不可一世的对手。
但勐站在高处，眺望着远方亳邦大营方向隐约可见的、更加密集的旌旗和加固的工事，眉头却缓缓锁紧。他很清楚，厉将军此刻异乎寻常的冷静与稳守，以及其迅速寻求外部支持、抢占道德高地的举动，意味着这场边境冲突并未因这场胜利而画上句号，反而因为这次成功的、却也彻底撕破脸皮的突袭，从之前低烈度的摩擦挑衅，走向了更加危险、更加复杂、可能长期化的军事与外交对峙。他成功地展示了汉国经过革新的军事实力与决绝意志，却也彻底激化了与亳邦内部以厉为代表的鹰派势力的矛盾，将两国推向了全面战争的危险边缘。战争升级的风险，非但没有因此战而消除，反而像被投入干柴的火种，变得更加炽烈和不可预测。
而远在龙城，需要独自支撑大局、安抚民心的玥，那潜伏在北方冰原深处、时刻觊觎着南方富饶的鬼方诸部，还有那沉眠于大河之下、不知何时会再次掀起滔天灾祸的不可名状的“渊兽”……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让他无法完全沉浸在这局部的、暂时的胜利喜悦之中。东线野狼谷的烽火与鲜血，或许，仅仅只是汉国这个新生国度在成长道路上，所必须面对的、巨大而错综复杂的危机旋涡的一角。
第446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