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山,地处襄阳与江陵之间,汉水支流蜿蜒而过,形成了一片开阔而略有起伏的草场。时值暮春,草木丰茂,野兽繁衍,本是狩猎的好时节。然而此刻,这片原本静谧的原野,却被一股冲天而起的肃杀之气所笼罩。
荆北军大营依山傍水而建,营垒森严,壕沟鹿角俱全,旌旗按照林凡制定的新式条例整齐排列,在风中猎作响。营中士卒往来巡梭,甲胄鲜明,步伐沉稳,眼神锐利,无声地展示着这支军队严明的纪律与高昂的士气。尤其是在营寨前沿显眼位置,那二十架以油布覆盖、仅露出狰狞弩臂的“神机弩”,以及数百名身着“明光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重甲士,更是如同沉默的巨兽与钢铁丛林,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林凡与刘擎立于中军望楼之上,眺望远方。刘擎身着戎装,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微微汗湿的手心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林凡则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神色平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地平线。
“报——!”一骑斥候飞驰入营,“禀军师,主公!江东军已至十里之外!先锋凌统,率三千轻骑,已抵达纪南方向!”
“再探!”林凡沉声下令。
日上三竿时分,东方烟尘大起,如同一条黄龙翻滚而来。紧接着,是无数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如同移动的森林。周瑜的大军,终于到了!
与荆北军严整的步卒方阵不同,江东军以水军为核心,陆战亦多轻装。其军容浩荡,士卒剽悍,尤其是那支由甘宁、凌统等将领率领的轻骑兵,往来驰骋,呼啸生风,展现出江南儿郎特有的灵动与骁勇。中军处,“周”字大纛之下,一身银甲白袍的周瑜,骑乘白马,英姿勃发,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其风采令人心折。
两军相隔三里,各自扎下营盘。无形的气势在空中碰撞、交锋,偌大的绿林山原野,竟压抑得连鸟兽都噤了声。
午时刚过,周瑜派来了使者,邀请林凡与刘擎至两军阵前预设的“会猎台”一叙。所谓的会猎台,不过是清理出来的一片平坦草地,设了几处凉棚与案几而已。
林凡只带了周卓及十名亲卫,刘擎亦在数名护卫陪同下,坦然赴约。对方,周瑜也仅带着甘宁、凌统、吕蒙等数员将领,以及那位文官顾雍。
双方在凉棚下落座,气氛微妙。周瑜目光如电,先是扫过刘擎,微微颔首,随即便牢牢锁定在林凡身上,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久闻林军师‘王佐’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瑜在江陵时,便常思与军师把臂言欢,共论天下,奈何军务繁忙,直至今日方得机缘。”
林凡拱手还礼,不卑不亢:“周都督雄姿英发,赤壁一把火,烧得曹贼胆寒,天下谁人不知?凡亦神交已久。今日都督相邀,共猎于绿林,实乃幸事。”
周瑜轻笑一声,羽扇(他竟也持有一柄羽扇,与诸葛亮款式略异)轻摇:“军师过誉了。赤壁之功,乃将士用命,吴侯洪福,瑜岂敢独居?倒是军师,于荆北励精图治,不过年余,便使百废俱兴,仓廪充盈,此等治政之才,方令瑜钦佩不已。”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地问道,“只是不知,军师营前那些巨弩、重甲,是何等利器?观其形制,似乎非同一般,莫非军师已能自产如此精良军械?”
他果然注意到了“神机弩”和“明光铠”!此言一出,甘宁、凌统等人也皆露出好奇与审视的目光。
林凡心中冷笑,知道这是周瑜在试探荆北的军工实力。他淡然道:“都督法眼。此乃我南阳工坊些许改进之作,名为‘神机弩’,射程略远,威力尚可,用以守营,聊胜于无。至于甲胄,不过是工匠用心,多锤炼了几番而已,岂敢在都督的江东精兵面前卖弄?”
他轻描淡写,将足以改变战场格局的利器说成“聊胜于无”、“多锤炼了几番”,反而更显高深莫测。
周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自然不信林凡的谦辞,但对方不愿深谈,他也不好强问,只得笑道:“军师过谦了。有此等利器,何愁曹贼不破?只是……”他语气微沉,“如今曹贼暂退,然其狼子野心,不死不休。我江东与荆北、荆南,既为同盟,自当同心协力,巩固防线。瑜观这荆襄地图,汉水乃南北要冲,亦是防线关键。不知军师以为,我等三方,当如何协防,方能保荆襄万全?”
图穷匕见!周瑜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核心——势力划分与防务主导权。
林凡早有准备,从容应道:“都督所言极是。汉水确为要害。凡以为,协防之要,在于各守其土,互通声气。我荆北,自当守好襄阳至绿林山一线;皇叔据有荆南,扼守江南;而都督坐镇江陵,控遏长江。三方依托城池险要,彼此呼应,若曹军来犯,无论其攻何处,另两方皆可出兵牵制,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此乃最稳妥之策。”
他巧妙地将“协防”解释为“各守其土,互相呼应”,绝口不提让渡任何地盘或主导权。
周瑜眉头微蹙,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羽扇指向舆图上汉水中游的**编县**、**竟陵**一带:“军师此论,固然稳妥。然瑜观之,编县、竟陵地处汉水中游,位置紧要,然城防薄弱,若曹军从此处突破,则襄阳侧翼危矣,江陵亦受威胁。为同盟大局计,瑜愿遣一旅精兵,助军师协守此地,以确保汉水防线万无一失,不知军师意下如何?”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以“协防”为名,行渗透、控制之实!一旦江东军进驻编县、竟陵,就如同在荆北的肋部插入了两颗钉子,汉水航运将受制于人,荆北的战略主动权将大打折扣!
周瑜此言一出,凉棚下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周卓等荆北将领个个怒目而视,手按兵刃。甘宁、凌统等人也面露倨傲,似乎随时准备动手。
刘擎脸色发白,紧张地看向林凡。
林凡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看向周瑜:“都督好意,凡心领了。然则,编县、竟陵,乃至整个汉水,皆为我荆北疆域,守土有责,乃我军分内之事,岂敢劳动都督麾下虎贲?况且,客军入驻,于粮草补给、军民协调,多有不便,反生龃龉,恐于防务无益,更有损两家和气。”
他直接拒绝了!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周瑜脸色一沉,语气也冷了下来:“军师这是信不过我江东将士?还是觉得我周瑜,别有用心?”
“非是不信都督,”林凡语气依旧平稳,但言辞愈发犀利,“乃是信不过这‘人心’与‘惯例’。今日都督可派一旅协防编县,他日若曹军来攻,是否还需增兵?若战事不利,是否需我荆北让出更多城防指挥之权?长此以往,主客易位,界限模糊,届时,这汉水防线,究竟是我荆北之防线,还是江东之防线?同盟之谊,又该从何谈起?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凡为荆北数十万军民负责,不敢不慎!”
他直接将最坏的后果摊开在桌面上,点明了周瑜此举背后隐藏的吞并意图。
“你!”甘宁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手按刀柄,“林凡!安敢如此污蔑都督!”
“甘兴霸!你想做什么!”周卓也霍然起身,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挡在林凡身前,一双铁拳捏得咯咯作响。
双方亲卫也瞬间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一场火拼似乎一触即发!
周瑜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林凡。他没想到林凡如此强硬,竟敢当面撕破脸皮,将他的谋划赤裸裸地揭露出来。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怒火涌上心头,他几乎要忍不住下令动手。
然而,他的目光扫过荆北军那森严的营垒,尤其是那几十架覆盖着的“神机弩”和严阵以待的“明光铠”重步兵,又想到林凡背后可能存在的西凉盟约和荆南刘备,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在此地动手,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而且将彻底破坏孙刘联盟,给予曹操可乘之机,实为不智。
“够了!”周瑜猛地一拍案几,喝止了甘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林军师……真是快人快语。既然军师坚持,此事……便暂且作罢。看来,军师对守住汉水,信心十足。”
林凡见周瑜退让,也见好就收,语气缓和下来:“非是凡自信,而是相信荆北将士用命,百姓归心,更有都督与皇叔这样的盟友在侧,曹贼若来,必叫他碰得头破血流!同盟之谊,贵在诚信,贵在互不侵犯。凡相信,只要我等秉持此心,荆襄必固若金汤。”
他再次强调了“互不侵犯”的原则。
周瑜冷哼一声,不再接话,气氛一时尴尬起来。所谓的“会猎”,到了这个地步,已然失去了意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顾雍,忽然开口,转移了话题:“今日天气甚好,既然两家对防务已有共识,不如便按原计划,行猎一番,以尽余兴,如何?也好让麾下儿郎们,活动活动筋骨。”
他这是想找个台阶下。
林凡微微一笑,顺势而为:“顾先生所言甚是。伯勇,你去安排一下,划定猎场,让我军与江东的儿郎们,分批入场行猎,切记,以切磋为主,勿伤和气。”
“末将遵命!”周卓狠狠瞪了甘宁一眼,领命而去。
一场险些爆发的冲突,暂时被按了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裂痕已然深种。
接下来的行猎,更像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军事演习和武力炫耀。荆北军士卒凭借着严密的组织和精良的弓弩,围猎效率极高,展现出了强大的集体作战能力。而江东军则以甘宁、凌统等将领为核心,凭借个人高超的武艺和骑兵的机动性,猎取了不少大型猛兽,彰显了其将领的勇武。
林凡与周瑜,则再未进行深入的交谈,只是偶尔隔着猎场,遥遥相望,目光碰撞间,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忌惮。
傍晚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为这场虎头蛇尾的“绿林会猎”画上了句号。双方各自收兵回营。
周瑜站在营帐前,看着在雨中依旧阵型不乱、缓缓退入营垒的荆北军,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林凡……我终究是小看你了。”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充满了不甘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凝重,“治军、治政、外交、心性……皆是一流。荆北有此人在,恐难图矣……”
他知道,通过和平手段压服荆北,短期内已无可能。
与此同时,荆北大营,林凡的中军帐内。
“军师,今日真是痛快!看那周瑜小儿的脸色,哈哈!”周卓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刘擎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文渊,今日多亏了你,言辞犀利,立场坚定,方才保我荆北尊严不失。”
徐文却面露忧色:“军师,今日虽挫周瑜锋芒,然其必不肯甘休。经此一事,两家嫌隙已深,日后摩擦,恐难避免。”
林凡擦去脸上的雨水,目光沉静:“文若所虑甚是。周瑜野心勃勃,绝不会放弃吞并荆州之志。今日之后,我军需更加警惕江东方向。与刘备的盟约,需进一步加强;江夏黄祖那边,也要加紧笼络。”
他走到帐口,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仿佛看到了未来更加激烈的明争暗斗。
“绿林一会,虽无刀兵,却胜过刀兵。”林凡缓缓道,“自此,荆北与江东,便是貌合神离了。诸位,需做好准备,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绿林山的原野,也仿佛要洗去今日对峙的痕迹。但所有人都明白,有些东西,一旦产生,便再难抹去。荆襄的格局,因这次充满火药味的“会猎”,进入了全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