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父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钟清清心中激起千层浪。
他知道了?怎么可能?是猜的,还是真的听到了什么风声?
钟清清感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脸上却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投机倒把?爸,您说什么呢?我们就是去治伤,一路上光顾着疼了,哪还注意得到别的?国栋,你碰见市管队了吗?”她巧妙地把问题抛给姜国栋,眼神里却带着只有他能懂的警示。
姜国栋靠在门框上,伤口和失血让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依旧沉静。他缓缓摇头,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坦然:“没注意。一路直接去找的战友,打完针就回来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钟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叔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钟父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姜国栋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中找出些许破绽,但最终只是嘿嘿笑了两声,摆摆手:“没啥,就是路上听人瞎嚷嚷,说那边抓得严。没碰上就好,没碰上就好。”他话虽这么说,但那闪烁的眼神却明显告诉在场所有人,他压根没信。
钟母显然被丈夫和女儿女婿之间这打哑谜似的对话弄糊涂了,但抓住“投机倒把”这四个字,立刻又来了精神,指着钟清清的鼻子:“我告诉你死丫头,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咱们老钟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你要是敢……”
“妈!”钟清清打断她,脸上适时地露出委屈和愤怒,“国栋为了公家的事伤成这样,您不说关心几句,怎么还尽往自己女儿头上扣屎盆子?是不是非要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您才高兴?那王家的五十块彩礼就那么好?”
她这话一出,周围邻居的目光又变了,纷纷看向钟母,带着指责和鄙夷。是啊,女婿因公负伤,这当丈母娘的不说心疼,还一个劲怀疑女儿搞歪门邪道,这心偏得没边了。
钟母被众人看得脸上挂不住,气得直跺脚,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钟父见状,三角眼眯了眯,最终打了个圆场:“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吵什么吵。国栋受了伤,就好好歇着。”他看似息事宁人,却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清清啊,好好照顾国栋,最近……都安生点。”
说完,他拉着还在不忿的钟母和一脸不甘心的钟晶晶,转身走了。
看热闹的邻居们也渐渐散去,只是离开时,那眼神里的探究和猜测却丝毫未减。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钟清清强撑着的镇定瞬间垮掉,后背紧紧抵着门板,长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
她看向姜国栋,发现他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强撑着站了那么久,极其勉强。
“你快躺下!”她急忙上前扶他。
姜国栋借着她的力道,慢慢挪回炕上,躺下时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伤口肯定又被牵扯到了。
钟清清心里一阵愧疚和后悔。为了这笔启动资金,她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差点被市管队抓,连累姜国栋身受重伤,现在又引起了钟父的怀疑……
她默默去打来热水,重新替他擦拭额头和手臂上的冷汗,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
“那个布包,”姜国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打算怎么处理?”
钟清清动作一顿。是啊,黄金是到手了,但怎么安全地变现,成了下一个难题。200克黄金目标太大,在黑市上一次性出手风险极高,很容易被盯上。而且柳溪村乃至整个云水县,能一口吃下这么多黄金的人,恐怕也没几个。
“不能一次性出手,”钟清清沉吟道,脑子里的金融思维自动开始分析,“目标太大,容易暴露。得分批,找可靠的人。”
她想起原主的记忆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信息——原主那个在畹町做“买卖”的表哥钟老四,好像认识县里收金银的人,但那人风评似乎不太好,有点黑吃黑的名声。
“我可能……有个路子,但不确定稳不稳妥。”她有些犹豫地说。经历了畹町的惊险,她变得更加谨慎。
姜国栋看着她:“你说。”
钟清清便把关于钟老四和那个县里收金人的模糊记忆说了一下。“……听说那人叫‘金老歪’,好像有点不讲规矩。”
姜国栋沉默了片刻,道:“钟老四靠不住。金老歪……我好像听人提起过,是县农机厂后面开废品站的?”
“对!就是他!”钟清清想起来了,“表面收废品,暗地里倒腾金银。”
“这人我知道一点,”姜国栋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思路清晰,“早些年倒卖粮票被劳教过,手黑,但不至于完全不讲道义,尤其对熟人介绍的和……比他更硬茬的人。”他说着,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靠在墙角的猎枪。
钟清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和金老歪打交道,光有钱不行,还得让对方有所顾忌。
“你的伤……”
“不碍事。”姜国栋打断她,“过两天,我陪你去找他。少量出,探探路。”
计划暂定,钟清清的心却没能完全放下。父亲那双狐疑的眼睛总是在她眼前晃悠。她了解钟父,那是个无利不起早、精明到骨子里的人,他今天没刨根问底,绝不是因为相信了他们的话,更像是……放长线钓大鱼?或者是在等待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钟清清尽心照顾姜国栋,换药、做饭,家里那点玉米面和红薯干被她变着花样做,甚至偷偷用一点点黄金跟村里孩子换了几条小鱼,给姜国栋熬了汤补身体。
姜国栋话依旧不多,但眼神里的东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会在她忙碌时默默看着,会在她递过药碗时低声说句“谢谢”,夜里睡觉,虽然还是各盖各的被,但那条“三八线”似乎变得模糊了。
钟清清也发现自己变了。她会下意识地去注意他伤口恢复的情况,会因为他多喝了一碗汤而暗暗高兴,甚至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头不知何时靠在了他的肩窝旁,吓得她立刻弹开,心跳如鼓,偷偷看他,见他似乎还睡着才松了口气。
这种细微的变化,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
第三天早上,姜国栋的伤势明显好转,脸色也红润了些。两人商量好,趁今天天气不好,下着毛毛雨,人少,先去探探金老歪的路。
钟清清将那200克黄金分成四份,只取了一份50克用布包好,贴身藏在内衣口袋里。姜国栋则将那把磨得锋亮的匕首别在后腰,外面套上宽大的旧外套,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两人刚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院门却被敲响了。
不是钟家父母那种急促的拍打,而是不紧不慢的“叩、叩、叩”三声。
钟清清和姜国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钟清清示意姜国栋别动,自己走到院门后,隔着门缝往外看。
雨雾蒙蒙中,只见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干事。
生面孔,不是村里人。
钟清清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硬邦邦的50克黄金。
“请问,姜国栋同志是住这里吗?”门外的中年男人开口了,语气倒是很客气。
钟清清犹豫了一下,打开门,露出半个身子:“你们是?”
中年男人看到她,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和气的笑容:“你是姜国栋同志的爱人吧?我们是县革委会生产指挥部的,我姓张,张干事。这位是小李。我们来找姜国栋同志了解一点情况。”
县革委会?生产指挥部?
钟清清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和姜国栋交换了一个眼神,姜国栋眉头微蹙,轻轻摇了摇头。
“哦,是张干事啊,快请进请进。”钟清清压下心头的慌乱,脸上挤出热情的笑容,侧身让开,“国栋他前几天巡山受了伤,正在屋里歇着呢,快屋里坐。”
张干事和小李跟着进了屋,狭小的土屋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两人打量了一下家徒四壁的环境,目光在炕上脸上仍带着病容的姜国栋身上停留了一下。
“姜国栋同志,辛苦了。”张干事态度很客气,“听说你因公负伤,我们代表组织来看看你。”
姜国栋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张干事按住了:“别动别动,伤员同志就好好休息。”
钟清清赶紧搬来家里唯二的两把凳子请他们坐,心里却七上八下。县革委会的人,怎么会突然上门?还这么客气?怎么看都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果然,寒暄了几句伤势之后,张干事话锋一转,推了推眼镜,笑容依旧和蔼,眼神却变得有些微妙:
“姜国栋同志,钟清清同志,我们今天来呢,主要是接到群众反映,想向你们核实一个情况。”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慢条斯理地问道:
“有人反映,说你们前几天……去了趟畹町边境地区?而且,好像还不是空手回来的?”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钟清清感觉胸口那50克黄金像块烙铁一样烫人。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指甲掐进了掌心。
姜国栋的脸色依旧平静,但眼神却瞬间锐利了几分,像被触及了逆鳞的猛兽。
张干事仿佛没有察觉到屋内陡然紧张的气氛,依旧笑呵呵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和钢笔,做出一副记录的样子,等待着他们的回答。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
钟清清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群众反映?是谁?父亲?李婶子?还是畹町那个卷花头的售货员?或者是汽车上那个戴草帽的男人?
他们知道了多少?是猜测还是掌握了证据?
承认?绝不能承认!投机倒把在这年头是大罪,足够他们万劫不复。
否认?对方既然找上门,恐怕不是轻易能打发的。
该如何应对,才能渡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姜国栋,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没有慌乱,只有沉静的、让她心安的力量。
仿佛在说:别怕,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