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畹町老街早早便沉寂下来。
阿玉姐提前关了铺门,领着钟清清和姜国栋从后门走出,七拐八绕,走进一条更深的巷子。最终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停下。
她有节奏地敲了几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面容精悍的年轻人警惕地打量了他们一眼,看到阿玉姐,才侧身让开。
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极干净。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坐在八仙桌旁看文件。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阿玉姐身上,微微点了点头。
“刘主任,人带来了。”阿玉姐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恭敬。
刘主任放下文件,打量了一下钟清清和姜国栋。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感,让钟清清感觉自己像被x光扫过,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气场。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两人依言坐下,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
“你们的事,阿玉大概跟我说了。”刘主任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想走试点,搞互市?”
“是。”姜国栋沉声应道。
“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不是你们之前那种小打小闹,更不是投机倒把。”刘主任的语气加重了几分,“这是政策允许下的边境贸易探索,代表着国家形象,也关系到后续政策的走向。对经营者的成分、能力、信誉,要求极高。”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姜国栋身上:“退伍军人,民兵排长,成分尚可。但为什么不在老家好好务农,跑到边境来惹一身骚?”这话问得极其直接,毫不客气。
姜国栋沉默了一下,实话实说:“老家待不下去了。被人陷害,逼得没办法。”
“哦?怎么个陷害法?”刘主任似乎来了兴趣。
姜国栋言简意赅地将钟家逼嫁、钟父算计、以及被诬陷勾结境外的大致情况说了,隐去了黄金和黑市交易的具体细节,只强调是被逼无奈,寻求一条活路。
刘主任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钟清清心里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这番说辞能否取信于人。
没想到刘主任听完,只是淡淡问了句:“会看地图吗?边境线走向,主要村寨分布,能认清吗?”
姜国栋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能。侦察兵出身,地形方位是基本功。”
“嗯。”刘主任不置可否,又转向钟清清,“你呢?听说脑子活络,会算账?”
钟清清深吸一口气,压下紧张,抬起头,目光坦然:“是,会算。不仅是简单的加减乘除,成本核算、利润预估、简单的流水记账,都可以。”她尽力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表达。
“哦?成本核算?”刘主任镜片后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那我考考你。假如给你一批货,成本已知,运到对面集市,运费、可能的损耗、还有需要打点的环节费用都估算进去,最终定价多少,才能保证有三成利,同时又比对面市场价低半成,还能快速出手?”
这是一个非常实际且有点刁钻的问题,涉及到成本控制、市场定价和心理博弈。
钟清清几乎没有思考,大脑如同前世的Excel表自动启动,迅速心算,片刻后便清晰答道:“需要知道具体成本价和对面市场价。但原则是,固定成本均摊到每件货上,变动成本按预估损耗率计提。定价公式可以是:【(总成本+总费用)* 1.3 】\/ 总货量,但这个结果需要再与【对面市场价 * 0.95】比较,取两者中较低的那个,才能保证既有利润又有价格优势。如果前者低于后者,按前者定;如果前者高于后者,要么压缩成本费用,要么考虑放弃部分利润保销量,要么……换利润更高的货。”
她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完全不像一个农村小媳妇。
屋内安静了一瞬。阿玉姐眼中闪过讶异,刘主任敲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连旁边的精悍青年都多看了她一眼。
姜国栋看着身边仿佛在发光的妻子,眼神复杂,有惊讶,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有点意思。”刘主任终于再次开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缓和了些,“不过,纸上谈兵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变数多得很。货源、运输、销售、甚至天气、对面当兵的心情,都可能让你血本无归。”
“我们不怕吃苦,也能承担风险。”钟清清立刻表态,“只要有机会,我们愿意从最小最难的做起,证明价值。”
刘主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finally, he said: “试点名额非常有限,盯着的人很多。我不能直接给你们什么保证。”
钟清清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他话锋一转,“最近确实有个小机会。对面寨子最近需要一批过冬的棉布和常用药品,量不大,但要求急,路也不好走,没什么人愿意接。你们要是能在五天之内,把货安全送到指定地点,钱货两清,并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全程遵守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或许,我可以考虑,给你们一个参加后续试点选拔的机会。”
这无疑是一个考验!一个极其艰难,但又是唯一希望的考验!
“我们接!”姜国栋和钟清清几乎同时开口,眼神无比坚定。
“好。”刘主任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这是货品清单、取货地点、对接人和送货地址。记住,只有五天。超时,或者货出问题,机会就没了。”
离开刘主任的住处,回到杂货铺后院,两人看着那张写着要求的纸条,感觉重逾千斤。
清单上的物资不算特别贵重,但在这个年代也紧俏。最关键的是时间紧,路远且险。
“我去联系取货,规划路线。”姜国栋立刻进入状态,拿出纸笔开始写写画画。
“我核算成本和对价,准备记账。”钟清清也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这个时代各种物资的公价和黑市价,大脑飞速运转。
阿玉姐默默给他们端来热茶,又拿出一小袋干粮:“路上吃。万事小心。”
这一夜,小屋的油灯亮到很晚。
姜国栋凭借记忆和有限的地图,勾勒出三条可能路线,分析利弊。钟清清则咬着笔头,计算着最经济的成本,甚至考虑到如果对方压价,底线在哪里。
夜深了,寒意渐重。
钟清清打了个喷嚏,下意识搓了搓手。
忽然,一件带着体温的旧外套披在了她肩上。是姜国栋的。他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
“穿上,别着凉。”他声音低沉,说完就又低下头去看地图,耳根却似乎有点微微发红。
钟清清抓着还残留他体温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外套,心里蓦地一暖,一种陌生的、酥酥麻麻的感觉悄然蔓延。她偷偷抬眼看他,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下颌线紧绷,带着一种可靠的坚毅。
“那个……路线定了吗?”她小声问,没话找话。
“嗯,初步定了这条,虽然绕一点,但应该更安全。”姜国栋指着地图上的一条线,耐心解释起来,“这里有个岔路,容易走错,明天出发要特别注意……”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可靠。钟清清听着,原本焦躁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这一刻,他们不像夫妻,更像并肩作战的战友。一种在绝境中滋生出的依赖与信任,悄然连接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