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暖阁里,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宜修的侧脸忽明忽暗。剪秋捧着太医院的回禀进来说:“回娘娘,太医院仔细验了,那珍珠粉纯得很,一点杂色都没有,倒是比内务府上的上品还好些。”
宜修捏着茶盏的手指顿了顿,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一层更深的沉静覆盖——那沉静里,藏着上辈子看过的血与泪。她原是半点不信安陵容的,毕竟当年甄嬛腹中那未足月的孩子,便是折在她亲手调的舒痕胶里,那麝香掺得隐秘,心思藏得更毒。
可眼下这珍珠粉,竟纯得这般纯粹。
上辈子的血债历历在目,她对安陵容从来不敢放下戒心,可这碗珍珠粉,又让她不得不承认——这人既已归入自己麾下,便该信她三分,至少眼下,她还不敢在自己跟前耍那些阴私手段。
“倒是本宫多虑了。”宜修浅浅一笑,将茶盏搁在案上,“既如此,便收好吧。回头让小厨房炖些银耳莲子羹,赏去延禧宫,也算领了她这份心意。”
剪秋应着,见宜修重新拿起那册《金刚经》,又道:“安小主这份礼,倒显得诚心。”
“诚心与否,日子长了自会知道。”宜修翻过一页经文,声音轻缓,“她既肯把这样纯粹的心思摆在明面上,便是心里认了我这个主子。”指尖抚过经文上的金字,“刚入宫时瞧着怯懦,如今看来,倒是个懂得安分守己的,放在身边,总比那些眼高于顶的省心。”
说话间,窗外的雪又大了些,簌簌落在琉璃瓦上,像极了书页翻动的轻响。
延禧宫里,安陵容正对着菱花镜试涂皇后赏的桃花膏。指尖沾取一点,膏体细腻如脂,带着清浅的花香,她轻轻拍在脸颊上,镜中人的气色顿时鲜活了几分。
“小主,皇后娘娘赏了银耳莲子羹呢。”宝鹃端着描金食盒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剪秋姑姑说,娘娘用了您送的珍珠粉,直夸是上等好货,还说小主这份心意最是难得。”
安陵容抚着脸颊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暖意,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真切的笑意。入宫这些日子,她见够了华妃的盛气凌人,看惯了甄嬛的灵动娇俏、沈眉庄的端庄矜贵,人人都有底气,唯有她像株不起眼的草,如今得皇后这般体恤,连一碗莲子羹都特意赏来,已是难得的体面。
“端来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伸手拂过案上那半幅龙纹寝衣,金线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像落了层碎金。
宝娟刚把羹碗搁在妆奁上,安陵容便执起玉勺舀了一勺,温热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心口也跟着松快了些。“皇后娘娘怀着龙胎还记挂着我,这份情分,该记在心里。”她放下玉勺,拿起绣绷,指尖的金线穿过绸缎,“这寝衣得绣得更仔细些,才不算辜负娘娘的体恤。”
宝鹃在一旁看着,见小主眼底没了往日的拘谨,反倒多了些光彩,便笑道:“小主放心,就凭您这手艺,皇上见了定喜欢。”
安陵容微微一笑,低头专注地绣着龙鳞,每一针都比往日更稳。窗外的雪还在下,延禧宫的烛火安静地跳着,倒添了几分暖意。
而承乾宫的灯,亮到了更晚。甄嬛对着那幅《寒梅图》出神,沈眉庄走时留下的素色披风还搭在紫檀木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想起昨日里宝鹃送来酸梅时,沈眉庄那自然亲昵的笑意,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发慌。
“小主,夜深了,睡吧。”流朱轻声劝道,为她披上件厚氅。
甄嬛摇了摇头,取过狼毫笔,在《寒梅图》角落处,添了朵小小的、几乎要被积雪掩住的雏菊。笔尖落定的刹那,她忽然彻悟——这后宫之中,何来一成不变的情谊?
她搁下笔,望向窗外漫天飞雪,轻轻吁了口气。这雪,怕是要下得彻夜不停了。
咸福宫内静悄悄的,沈眉庄独自坐在窗边,目光放空,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怅然。
采月端着铜盆进来,盆里的温水冒着细雾,她轻声道:“小主,时候不早了,该洗漱歇息了。”
见沈眉庄没动,采月又唤了一声:“小主?”这才让眉庄缓缓回过神,目光转向她,眼神里满是茫然。
“小主这是怎么了?从傍晚起就魂不守舍的。”采月放下铜盆,挨着她坐下,语气满是担忧。
沈眉庄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落寞:“采月,我总觉得,我和嬛儿之间,好像越来越远了,远得都有些陌生了。”
采月一愣,随即想起什么:“小主这话从何说起?上次您从承乾宫回来,脸色就不好,之后也再没去过——莫不是那会儿出了什么事?”
“上次本是特意去看她的,可一见面,我就觉得她变了。”眉庄垂眸,语气里满是怅惘,“从前她多明朗啊,可现在……越来越敏感多疑。陵容待她一向真心,她手臂上的疤,还是靠陵容的舒痕胶才消的,可她对陵容总带着敌意,好像人家存了什么坏心思似的。从前在闺阁里,嬛儿是我们中最心善的,可现在……我真的快认不出她了。”
采月听着,忙劝道:“小主,您也别多想了。菀常在如今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宫里的日子本就复杂,许是她身在其中,难免多些顾虑罢了。”
沈眉庄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划过微凉的窗沿,语气里满是怅然:“顾虑?可再好的情谊,也经不住这般猜忌啊。从前我们在闺中,无话不谈,她受了委屈会跟我说,我有难处她也会帮衬,可现在……我连跟她多说几句话,都怕触到她的忌讳。”
采月递过一杯温茶,轻声道:“小主,宫里不比闺阁,菀常在深的皇上宠爱,难免有人盯着她,她多些防备也是常情。您待她的心意没变,她心里未必不清楚。”
眉庄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茶纹:“但愿如此吧。只是我总怕,这后宫的算计和猜忌,会把我们从前的情分都磨没了。”
“小主,您别再愁眉不展的了,放宽些心。这天色眼看就暗透了,咱们先洗漱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想也不迟。”
“嗯。”沈眉庄轻轻应了一声,缓缓起身,只是眼底那点怅然,仍未完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