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意最是刺骨,透过窗户的破洞,丝丝缕缕地钻进屋里,却吹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和绝望。
油灯的光芒微弱地跳跃着,映照着王建国脸上交织的疲惫、后怕,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看着炕上相拥而眠、眼角还带着泪痕的妻儿,目光最终落在儿子眉心那黯淡了些许却依旧刺目的朱砂红点上。
香灰包已毁,镇魂符将竭。下一次,那些东西再来,绝不会如此轻易退去。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安全的港湾。
他轻轻起身,动作尽可能轻微,但木制炕沿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吱呀声。李素芬立刻惊醒了,一双红肿的眼睛惶恐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将儿子搂得更紧。
“建国…”
“我得出门。”王建国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能再等了。必须去找…去找那条生路。”
李素芬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是劝阻?是哀求?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哽咽。她知道,丈夫说的是对的。守在家里,只有死路一条。出去寻找,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可是…外面兵荒马乱,他又要去哪里找?找不找得到?这一去…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泪如雨下。
王建国心中绞痛,他俯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擦拭着妻子的泪水,又万分珍重地摸了摸儿子熟睡的小脸。
“等我回来。”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却重如千斤。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开始默默准备。将家里所剩不多的钱和粮票仔细包好,揣进贴身口袋。又把那根黑狗血桃木棍用布裹了,背在身后。最后,他看了一眼墙角那个瓦罐——里面还藏着那截诡异的红毛。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过去,将瓦罐也小心地包裹起来,塞进包袱。这东西邪性,但或许…关键时刻能有点用?或者,能给要找的高人提供些线索?
天色蒙蒙亮,晨曦艰难地穿透云层和窗户的破洞。
王建国最后看了一眼妻儿,毅然决然地推开屋门,走进了清冷的晨雾之中。
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先拐去了刘姥姥家。刘姥姥虽然病弱,但见识广博,或许能指点个方向。
刘姥姥的儿媳开的门,见到王建国,脸上露出同情和无奈:“建国兄弟,这么早…我婆婆她…唉,昨晚听到你们那边的动静了,又是一夜没睡踏实,刚眯着…”
王建国心中愧疚,低声道:“嫂子,我不打扰姥姥休息,就想问问…您知不知道,张道长他…离开周家后,去了哪里?”
儿媳摇摇头:“张道长那天走后就没消息了。他那种高人,行踪不定…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我好像听周家人后来念叨,说道长临走前提过一嘴,说什么…‘长白深处老林子,或许还有真修行的’…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长白深处!王建国心中一动!是了,东北地广人稀,深山老林之中,或许真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隐士或传承!
他道了谢,离开刘家,又去了周大海家打听。周大海父亲经过调养已无大碍,对张老道和王建国感激不尽,但他也不知道张老道的具体去向,了刘姥姥儿媳的话,张老道确实提过“长白山”、“机缘”之类的话。
线索虽然模糊,但总算有了个大致的方向——长白山。
王建国不再犹豫,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带着简单的行囊和一根桃木棍,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离乡之路。他并不知道具体该去哪里,只知道要往东南方向,往那片绵延千里、神秘莫测的老林子里去。
车轮碾过黄土路,离开熟悉的厂区和胡同,驶向陌生的旷野。回头望去,家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王建国鼻子一酸,狠狠心,转过头,用力蹬车。
前途茫茫,吉凶未卜。但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找到能救儿子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国风餐露宿,逢人便打听是否认识或有听说过什么有真本事的出马仙、老萨满或者隐居的道人。大多数人要么摇头不知,要么指向一些当地小有名气、但一听描述就知道道行恐怕还不如刘姥姥的香头神婆。
他也曾按照一些模糊的指点,绕路去拜访过两个据说很灵的“堂口”。一个只见到了满口江湖套路、一心只想骗钱的假大仙;另一个倒是有些微弱的感应,但那掌堂教主似乎对王建国身上的“因果”极为忌惮,连门都没让他进,只隔着门警告他“速速离去,此非你该来之地,莫要引火烧身”。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王建国身心俱疲,带来的干粮越来越少,钱也不敢多用,夜晚露宿荒野时,更是提心吊胆,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风声鹤唳。
这天傍晚,他骑着车,沿着一条荒芜的土路,艰难地行进在一片丘陵地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只有枯黄的草甸和稀疏的树林,天色阴沉得快,眼看又要下雨。
王建国又累又饿,心中焦灼,只能拼命蹬车,想尽量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就在他转过一个山坳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像是…很多人在一起低声诵念着什么,语调古老而晦涩,带着一种原始的、苍凉的气息。
他心中一凛,连忙停下车子,小心翼翼地藏在路边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头望去。
只见在前方不远处的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里,竟然聚集着二三十个人!
这些人穿着打扮各异,有普通的农民模样,也有穿着民族服饰的,他们围成一个圆圈,中间似乎点燃着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们肃穆而虔诚的脸庞。
而在圆圈中央,站着一个身材高大、披着彩色羽毛和兽皮缝制的神衣、头戴鹿角神帽的老者。那老者脸上涂着彩色的油彩,看不清具体面容,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手鼓,正在一边敲击,一边剧烈地、如同醉酒般摇摆舞动,口中发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吟唱,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存在沟通。
萨满!是野萨满跳神!
王建国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他在厂里听一些老东北工友提起过,在偏远的山区,可能还存在着一些保持了古老传统的野萨满,他们往往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和沟通自然灵体的能力!
难道…这就是他要找的机缘?!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屏息凝神,仔细观望。
那老萨满的舞蹈越来越激烈,吟唱声也越来越高亢,周围的信徒们也跟着低声应和,整个场面充满了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感。篝火熊熊燃烧,火焰蹿起老高,仿佛也在应和着古老的节拍。
突然,那老萨满的舞蹈猛地一停!他如同被什么东西附体一般,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头猛地抬起,看向王建国藏身的方向!
王建国吓得一缩头,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但那老萨满似乎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个方向,或者…是他身上携带的某样东西?
老萨满用王建国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急促而尖锐地大声呼喊着什么,手指颤抖地指向他这个方向,脸上充满了惊惧、敬畏,甚至还有一丝…愤怒?
周围的信徒们也骚动起来,纷纷看向王建国藏身之处,脸上露出警惕和不安。
王建国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引起了对方如此剧烈的反应。是那截红毛?还是儿子那未散的仙缘气息?
就在这时,那老萨满猛地将手中的神鼓指向王建国,用生硬的汉语,厉声喝道:
“外来者!你身上带着不祥!惊扰了山神的安宁!滚出去!立刻离开这里!否则,山神的怒火将会降临!”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仿佛真的代表了某种古老存在的意志。
王建国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他没想到,好不容易遇到的可能是有真本事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还想尝试着解释、求助:“老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儿子…”
“滚!”老萨满根本不听解释,态度极其强硬粗暴,他猛地一跺脚,手中的神鼓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轰隆!
天空竟应景似的响起一声闷雷!乌云低垂,眼看暴雨将至。
周围的信徒们也纷纷拿起手边的棍棒、农具,面色不善地围拢过来,用敌视的目光盯着王建国藏身的大石头。
王建国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心中充满了失望和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寒意——这些看似原始的萨满,似乎真的能感应到他身上纠缠的“因果”之重,并且唯恐避之不及!
他不敢再多言,推起自行车,狼狈不堪地、跌跌撞撞地冲上来时的土路,拼命蹬车,逃离了那片洼地。
冰冷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了雨幕,将他浑身浇透。
雨水混合着失望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荒芜的雨夜中艰难前行,又冷又饿,身心俱疲,第一次对自己这趟寻踪之旅,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绝望。
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人能救他儿子了吗?
就在他几乎要崩溃放弃的时候,前方雨幕中,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像是一盏孤灯。
在这荒郊野岭,怎么会有灯光?
王建国心中生起一丝警惕,但也抱着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希望。他咬紧牙关,朝着那灯光的方向,艰难地蹬车而去。
越来越近…
那似乎是一个极其简陋的、临时搭建的窝棚。窝棚外,挂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在风雨中摇曳着微弱却温暖的光芒。
而就在窝棚门口,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破旧的道袍,戴着一顶斗笠,正背对着王建国的方向,悠闲地…就着煤油灯的光芒,看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
风雨声、雷声,似乎都未能影响他分毫。
那身影…那破旧的道袍…
王建国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猛地加快速度,冲到窝棚前,声音颤抖着,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哽咽,失声喊道:
“张…张道长?!是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