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呼啸的风声似乎也悄然远去,只剩下两人剧烈的心跳声,如同擂鼓般在死寂中轰鸣。陆铮那只微微颤抖的、缠着绷带的右手,和沈念薇带着西北风尘、指尖冰凉的手,几乎同时,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伸向了那两封来自十年前、泛黄而沉重的信笺。
陆铮的手指率先触碰到自己腿上那封写着“铮”字的信。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才重新将它拿起。沈念薇则小心翼翼地拿起平板,屏幕上的信封放大,那个苍劲有力的“薇”字清晰无比,与陆铮手中信笺上的笔迹出自同一人之手——周震山老帅。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迷茫和一种即将揭开惊天秘密的恐惧。无需言语,他们默契地同时展开了信纸。
陆铮手中的信:
“铮儿:
见字如面。
你上次来信,问及你父亲当年在西南边境那次秘密行动的细节,特别是关于那个失踪的代号‘牧羊人’的战友。你心思重,像你爹,也像老子我。有些事,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但雏鹰总要自己飞,有些担子,迟早要扛起来。”
“‘牧羊人’没有失踪。他是以另一种方式,打入了敌人心脏的最深处,执行一项绝密至高的长期潜伏任务。他的代号,后来改为……‘蜂鸟’。”
(看到这里,陆铮的呼吸再次一窒,尽管已有猜测,但被周爷爷亲笔证实,冲击力依旧如同重锤!)
“此事乃最高机密,知情者不过五指之数。你父亲亦不知其详,只知他‘失踪’,此乃保护‘蜂鸟’亦是保护你父亲。‘蜂鸟’深入虎穴,背负叛徒骂名,承受常人无法想象之煎熬,其所传递之情报,挫败敌特大大小小阴谋无数,功勋卓着,却永无见光之日。”
“然,深渊行走,久之,心性难免被黑暗侵蚀。近年,‘蜂鸟’所传情报,虽依旧关键,但其行事手段渐显酷烈偏激,与组织之联络,亦偶有异常波动。老夫心有隐忧,却无法触及。彼已身处悬崖之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亦或……早已踏错?”
“告知你此事,非为让你涉险,而是让你知晓,这黑暗之中,确有吾辈同志以身为炬,亦要你明白,光明与黑暗,有时仅一线之隔。信任不可或缺,警惕亦不可松懈。未来若遇‘蜂鸟’或其关联之事,需以国之大义为重,冷静判断,果决处置。此乃对你之考验,亦是对‘牧羊人’……最后的负责。”
“此事关乎重大,阅后即焚,永藏于心。盼你早日成长,堪当大任。”
“周震山 手书”
日期:十年前的夏天
陆铮死死攥着信纸,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微微颤抖。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真相竟然如此残酷!那个他一度憎恶欲狂的恶魔“蜂鸟”,竟然曾是父亲并肩作战的战友,是深入敌营、功勋卓着的英雄“牧羊人”!而周爷爷早在十年前就洞悉了“蜂鸟”的转变,甚至预见到了可能的失控!他将这个沉重的秘密和两难的抉择,提前十年,埋藏给了年轻的自己!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让他头晕目眩,胸腔里堵得发慌!
与此同时,沈念薇也看完了平板屏幕上显示的、写给她的信:
“念薇丫头: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已历经风雨,不再是当年槐树下拾花的小女娃。老夫时日无多,有些话,需提前交代于你。”
“你聪慧敏慧,心志坚毅,更难得有一颗剔透琉璃心,能辨是非,能承重压。陆家小子陆铮,刚毅有余,柔韧不足,易折于刚强。未来之路,他需你之扶持与提醒。”
“另有一事,关乎一代号‘牧羊人’之同志。他身负绝密使命,深入敌后,功勋卓着,然其身陷黑暗日久,心性恐生变故。未来若你遭遇与之相关事宜,尤其是涉及密码、情报之事,务必慎之又慎。可信其过往之功,但不可尽信其当下之言。情势若危,可凭此信,向最高层级求证,或……果断处置。”
“此信所载,关乎国运,亦关乎你与陆铮之安危。阅后即焚,切记切记。望你与铮儿,能相互扶持,共度时艰,守得云开见月明。”
“周震山 手书”
日期:同样指向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沈念薇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周爷爷的信,如同穿越时空的预言,精准地指向了今天!他早已预料到“蜂鸟”(牧羊人)可能失控,预料到她和陆铮会卷入其中!他甚至暗示了“蜂鸟”可能在密码情报上做手脚(这与“夜莺”信标陷阱惊人吻合!),并将一份“尚方宝剑”般的信任和处置权,提前赋予了她!这份沉甸甸的嘱托和深远的布局,让她感到无比的震撼,也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周爷爷当年写下这些时,是怀着怎样复杂而沉重的心情?
两封信,如同拼图的两块,拼凑出一个令人心魂震颤的真相:周震山老帅,早已洞察“牧羊人”向“蜂鸟”的蜕变,甚至预见了未来的危机。他将警告和嘱托,分别埋藏给了当时还年少的陆铮和沈念薇,仿佛在布下一场跨越十年的棋局,只为在关键时刻,能给这两个他最看重的孩子一线生机和指引!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信纸摩擦的细微声响。
良久,陆铮才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混乱和一种世界观崩塌后的茫然。他看向沈念薇,声音嘶哑破碎,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他……‘蜂鸟’……曾经是‘牧羊人’……是英雄……周爷爷……早就知道……”
沈念薇的心狠狠揪痛。她理解陆铮此刻承受的冲击。一直以来的仇恨对象,突然变成了需要理解和悲悯的悲剧英雄,这种颠覆足以撕裂一个人的认知。她用力点了点头,将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让他看清周爷爷给她的信。
陆铮的目光扫过那些字句,尤其是“可信其过往之功,但不可尽信其当下之言”、“果断处置”……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周爷爷不仅知道,甚至……早已做出了冷酷的取舍和安排!为了保护更多,为了国之大义,他提前为可能失控的“蜂鸟”,准备好了“处置”的方案!
“所以……”陆铮的声音带着一种空洞的痛苦,“在青松岭……在矿区……我面对的他……既是敌人……也是……也是那个曾经和父亲并肩作战的‘牧羊人’叔叔?而我……我……”他想起了自己射出的子弹,想起了最后的爆炸,想起了“蜂鸟”死前那怨毒的诅咒和最终的服毒……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负罪感、愤怒和悲哀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
“陆铮!”沈念薇猛地抓住他冰凉颤抖的右手,声音急切而坚定,“看着我!周爷爷的信说得很清楚!‘牧羊人’是英雄,但‘蜂鸟’不是!他变了!他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血,他差点杀了你,毁了‘夜莺’技术!他的结局,是他自己选择的!是他的偏激和疯狂导致的!你做的没有错!周爷爷提前告诉我们,不是让我们愧疚,而是让我们明白黑暗的复杂,让我们在未来能做出更清醒的选择!”
她的话语如同冷水,浇在陆铮混乱燃烧的心头上。他猛地一震,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是啊……“蜂鸟”的罪行是真实的,他的疯狂和恶毒是真实的。周爷爷的信,是警示,是嘱托,不是枷锁。
他反手用力握住沈念薇的手,仿佛要从那温热的触感中汲取力量。他再次低头,看向周爷爷的信,目光变得深沉而复杂。愤怒和仇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如同背负山岳般的责任感和一种深切的悲哀。
“这件事……”陆铮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冰冷的清明,“还有谁知道?”
沈念薇摇摇头:“‘蜂鸟’的真实身份是最高机密。周老信中说了,知情者不过五指之数。现在除了我们,可能只有……‘磐石’和总部极少数最高层级首长知晓。连陆伯伯……可能都……”
陆铮沉默了片刻。父亲一直对“牧羊人”的“失踪”耿耿于怀,心怀愧疚。如果他知道真相……陆铮不敢想象那对父亲的冲击会有多大。
“这件事,到此为止。”陆铮抬起头,目光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决断,尽管深处依旧藏着波澜,“周爷爷让我们永藏于心,那就让它烂在心里。‘蜂鸟’已经死了,无论他曾经是谁,他的罪孽和结局都已注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向前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那只依旧被支架包裹的左臂上,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的胳膊,还没好。你的任务,恐怕也没彻底结束。”他指的是“夜莺”技术的后续分析和反制。
沈念薇用力点头:“我明白。”她知道,陆铮已经强行压下了内心的惊涛骇浪,选择了最艰难也最正确的路——接受真相,背负沉重,继续前行。这就是陆铮。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敲响。王栋梁推门进来,脸色有些奇怪,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陆哥,小沈,楼下警卫室刚送来的。说是一个匿名包裹,指名给你们俩的。安检过了,没有危险品,就是……一些旧东西。”
匿名包裹?在这个敏感的时候?陆铮和沈念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王栋梁将文件袋放在床头柜上。陆铮用眼神示意他打开。王栋梁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来的,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堆零散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物:一枚磨得发亮的军功章(样式很老),几张泛黄的、一群年轻军人在边境丛林里的合影(照片上的人笑容灿烂,其中一个眉眼与陆铮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军人,手臂亲昵地搭在另一个面容俊朗、眼神明亮的军人肩上——那应该就是年轻的陆父和“牧羊人”),还有……一小袋已经干枯、看不出原样的花瓣标本,花瓣下压着一张小小的、边缘磨损的纸条,上面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小字:
“盼君早日归家,槐花又开了。”
没有署名。
但所有这些旧物,尤其是那枚军功章和那些合影,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曾经热血、忠诚、充满情谊的过去。而那袋干枯的槐花和那句“盼君归家”,则像一把最温柔的刀子,精准地刺中了陆铮和沈念薇心中最柔软、也是最疼痛的地方!
这显然是有人知道了“蜂鸟”的真实身份,并且了解他与陆家的渊源,在用这种方式,为他们呈现“牧羊人”的另一面,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祭奠和告别。
送包裹的人是谁?是“磐石”的安排?还是那“五指之数”中的另一位知情者?无从得知。
陆铮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拂过那枚冰凉的军功章,拂过照片上父亲和“牧羊人”叔叔年轻灿烂的笑脸,最后落在那袋干枯的槐花上。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但他死死咬住牙,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沈念薇默默地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和温暖。
真相残酷而沉重,但历史并非只有黑白。英雄的堕落令人扼腕,但曾经的忠诚与牺牲不容抹杀。仇恨可以放下,但教训必须铭记。这或许就是周爷爷留下信件,以及这个匿名包裹,最终想让他们明白的东西。
陆铮缓缓收起那些旧物,重新放回文件袋里,动作郑重而缓慢。然后,他拿起周爷爷那两封至关重要的信,看了一眼病房角落的碎纸机。
沈念薇点了点头。
陆铮推动轮椅,过去将两封信一点不剩地粉碎。看着那些承载着惊天秘密的纸屑彻底消失,他仿佛卸下了一部分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多。
他回到床边,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而深邃,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明天,”他嘶哑地开口,仿佛是对沈念薇说,也仿佛是对自己说,“康复训练,加倍。”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路,还在脚下。无论是身体的废墟,还是心中的迷雾,都需要用坚定的意志,一步一步去重建,去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