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卿终究是抵不过那卷地图的诱惑。正月刚过,她便缠着江澄要回莲花坞看看,蓝思追自然是要陪着的,金凌听闻也雀跃不已,硬要做个向导,说要带他们看重新修整的莲池。
船行至云梦地界时,两岸的芦苇还带着残雪,风里却已嗅得到水汽的温润。江念卿凭栏而立,望着远处渐显的青瓦白墙,忽然想起手札里记过的句子:“莲花坞的风,总带着莲香与水腥气,像阿娘衣袖上的味道。”
“快到了。”江澄立在船头,青蘅色的衣袍被风掀起边角,他望着坞口那棵老槐树,声音比寻常柔和些,“去年秋天补种了新莲,虽不及从前繁茂,倒也能看出些模样了。”
船刚靠岸,金凌就拉着江念卿往祠堂跑。新修的祠堂朱门锃亮,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响,正中的供桌摆得整整齐齐,江枫眠与虞夫人的牌位擦得一尘不染,旁边还添了块小小的木牌,刻着“江氏念卿之妹”——那是她早夭的妹妹,连名字都未来得及取。
江念卿伸手抚过那块木牌,指尖触到冰凉的刻痕,忽然想起母亲怀妹妹时,总爱在廊下晒太阳,说等孩子落地,就教她们一起绣莲花。她从袖中取出那卷地图,展开在供桌前,金凌凑过来指着祠堂后的标记:“就是这里!老槐树还在呢!”
三人穿过回廊往后院去,那棵老槐树果然还立在原地,枝干比记忆里更粗壮了些,树身缠着新刷的 protective 漆,根部培着新土。蓝思追细心,见树下有处土色略浅,便用随身携带的小铲轻轻拨开——果然露出个陶坛的边缘,坛口封着红布,上面还系着根褪色的丝绦,正是江枫眠当年常用的那种。
“真有酒!”金凌惊呼着要去搬,被江澄喝住:“毛手毛脚的!”他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陶坛抱出来,坛身蒙着层薄灰,却完好无损。江念卿蹲下身,见坛底刻着个小小的“卿”字,是父亲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像怕别人认不出似的。
“阿爹说,要等我嫁人时才挖。”江念卿指尖抚过那个字,忽然笑了,眼角却有泪滑落,“他总说,女孩子家的酒,要带着莲香才好。”
江澄别过脸去整理衣襟,耳尖却红了。蓝思追默默递过帕子,轻声道:“坛口封得严实,酒气一点没泄,定是好酒。”他望着江念卿,眼里的温柔像浸了春水,“等将来……再开封不迟。”
江念卿把地图铺在草地上,跟着标记往各处寻去。在“念卿藏糖处”的假山石缝里,真的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的麦芽糖早已硬成了块,却还能看出当年被捏成的小兔子形状;在“阿凌偷莲蓬的荷塘”边,新栽的莲茎刚冒出水面,金凌挠着头笑:“其实我当年偷的莲蓬,多半是分给念卿姐姐的。”
走到当年住过的小院时,江念卿忽然停住了脚步。院门是新漆的,窗棂却还是旧物,上面还留着她小时候用炭笔涂鸦的痕迹——歪歪扭扭的莲花,还有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写着“卿”,一个写着“娘”。
“虞夫人当年总说你把窗棂画得乱七八糟,”江澄站在她身后,声音低低的,“却每次都等你画完了,才让下人小心擦去最上面的,说要留着给你阿爹看。”
江念卿推开门,屋里的陈设简单却齐整。梳妆台上摆着个青瓷瓶,正是那日云深不知处收到的那只,江澄不知何时带来的,此刻里面插着两枝新折的红梅,艳得像燃着的火。她拿起瓷瓶,忽然发现瓶底刻着行小字,是虞夫人的笔迹:“吾女念卿,性柔而韧,如莲般,处泥不染。”
原来母亲早就把期许刻在了这里。
暮色降临时,他们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江澄打开了一坛新酿的莲酒,酒香混着晚风里的水汽漫开来。金凌和蓝思追在不远处比试剑法,剑光映着残雪,像两束流动的光。
“阿爹埋的酒,等将来……”江念卿捧着酒杯,忽然看向蓝思追的方向,眼里闪着光,“要请很多人来喝。”
江澄瞥了她一眼,嘴角难得扬起个清晰的弧度:“那得先让某些人把江氏的家规抄熟了。”
远处传来金凌的欢呼,原来是蓝思追故意让了他一招。江念卿看着他们相视而笑的模样,忽然从袖中取出手札,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写道:“莲花坞的风,比记忆里更暖些。旧痕未消,却已长出新的纹路,像窗棂上的涂鸦,擦了又画,终究是刻进了骨里。”
她合上手札时,见蓝思追不知何时站在了亭外,手里拿着枝刚折的绿萼梅,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他朝她伸出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相握的指尖传来,像握着整个春天。
晚风拂过荷塘,新抽的莲茎轻轻摇曳,像是在应和着什么。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故事,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温情,都在这春风里慢慢舒展,像初绽的莲,要在往后的日子里,亭亭地立着,映着天光,照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