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闷闷不乐地回到东宫,连常德捧来的新淘换的机关小玩意都没能让他提起太多精神。
太子哥哥那些冷淡的话语,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口,不算剧痛,却持续地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存在感。
他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他听话的刻意减少了往外跑的次数,大多时间待在东宫书房,倒是真如太子所言,沉下心读了些书,练了练字。
只是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还是会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勾勒水车的齿轮和龙骨结构。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一本艰深的典籍打瞌睡,窗外隐约传来两个小太监的低语。
“……听说了吗?静怡轩那位,怕是真不好了……”
“太医署的人进出都皱着眉,说是那咳疾越发厉害,人都脱了形……”
“唉,七公主和九公主还未能定好出路,真是造孽……”
“嘘!小声点!主子们的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仔细你的皮!”
允堂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余贵人病得这么重了?他想起那日西苑回来后,父皇似乎也提过一句让太医署用心,怎么反而更严重了?他心中莫名地有些发堵,那位总是温温柔柔、会给他和姐姐们准备好吃点心果子的余娘娘……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两步。
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静怡轩看看。就算帮不上忙,远远地问候一声,也是心意。
静怡轩比往日更加安静,宫人们行走间都踮着脚尖,脸上带着惶恐和忧虑。
浓重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允堂没敢进去打扰,只在外间遇上了余贵人身边的大宫女。
那宫女眼睛红肿,行礼时声音都是哑的。
“十五殿下安。”
“余娘娘……今日可好些了?”允堂小声问。
宫女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太医刚走,说是……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了……药都喂不进去了,咳得见了血……”
允堂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懂医术,但也知道咳血绝非小症。
他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听得人心惊肉跳。随即是宫女惊慌的低呼和水盆被打翻的声响。
允堂下意识往里间望了一眼,只见人影慌乱,药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弥散出来。他忽然注意到,内室窗边小几上,摆着一盆开得极好的墨菊,花色深紫近黑,在这片愁云惨淡中显得格外突兀。
花盆边缘的泥土似乎有些松散,像是被谁不小心碰过。
那宫女已急忙转身进去了。
允堂不好再留,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静怡轩。回去的路上,那盆墨菊和那丝血腥气,总在他脑海里盘旋,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与此同时,贤妃的永安宫内,气氛却是冰冷。
贤妃端坐上位,手边放着一盏早已冷透的茶。
下首,跪着二等宫女秋纹。秋纹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强自镇定。
含翠垂手立在贤妃身侧,面无表情地禀报。
“娘娘,查明了。秋纹鞋履上的缠枝莲纹样,与静怡轩窗外发现的半个鞋印,纹路走向、磨损程度,经比对,完全吻合。且她自称去针工局那日,针工局并无相应记录。有人见她当日傍晚曾在靠近静怡轩的宫道附近徘徊。”
贤妃的目光落在秋纹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能冻透骨髓的寒意。
“秋纹,你自己说,还是让内廷司的人来问?”
秋纹猛地一颤,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发颤。
“娘娘明鉴!奴婢……奴婢那日确实是去了针工局,许是……许是记录有误……那鞋印……宫中路窄,许是奴婢何时不小心踩到了相似的花纹……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娘娘!”
“相似的花纹?”贤妃轻轻重复了一句,指尖在冰冷的茶杯上点了点。
“内廷司有一种药水,涂在鞋底上,三日内走过的不同地方,会留下不同颜色的印记。要不要本宫请旨,调内廷司的人来,验一验你所有鞋底,看看你‘不小心’都去过哪些‘相似’的地方?”
秋纹的身体瞬间僵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开始哆嗦。
内廷司……那地方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贤妃看着她骤然崩溃的神色,不再给她狡辩的机会,声音陡然一沉。
“是慧妃让你去的静怡轩?她让你做了什么?那盆墨菊下的东西,是不是你放的?”
一连三个问题,狠狠砸在秋纹心上。她最后一丝心理防线被问得彻底溃散,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是……是慧妃娘娘身边的秋棠……她拿奴婢家人的性命要挟……让奴婢……让奴婢那日趁乱将一包药粉……埋进余贵人窗下那盆墨菊的花土里……奴婢不知道那是什么……真的不知道啊娘娘!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求娘娘开恩!求娘娘救救奴婢的家人!”
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语无伦次地将知道的一切都倒了出来。
贤妃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眼底的冰霜越积越厚。
果然是她!徐梦佳!
含翠眼中闪过厉色,凑近耳边低声道。
“娘娘,是否立刻将她押去内廷司,禀明陛下?”
贤妃却摇了摇头。她看着瘫在地上如同烂泥的秋纹。
“现在去,慧妃有一万种法子抵赖,甚至会反咬一口,说本宫屈打成招,构陷于她。一个背主丫鬟的证词,扳不倒一位有皇子傍身的妃嫔。”
她站起身,走到秋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想活命吗?想你的家人活命吗?”
秋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拼命磕头。
“想!奴婢想!求娘娘给条活路!”
“好。”贤妃声音冰冷,“那你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做你的差事。慧妃或者秋棠再联系你,你要立刻报于本宫知道。至于你的家人,本宫会派人暗中接出安置。你若敢阳奉阴违,或是走漏半点风声……”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秋纹哭喊着谢恩。
贤妃挥挥手,含翠立刻将软倒在地的秋纹拖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贤妃缓缓踱回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
徐梦佳,你既出手如此狠毒,就别怪本宫将计就计,送你一份大礼!
户部衙门的廨署内,南承瑜面前摊开着新绘制的水车部件详图,眉头却紧锁着。
度支司那边,曾文栋果然只拨付了申请款项的三成,美其名曰“首批试验经费”,余下的要等“详细预算章程核准后逐期发放”。这点钱,仅够维持鲁琨带着几个工匠进行小规模的改进试验,想要大规模培训工匠、制作标准件,简直是痴人说梦。
工部营造司那边倒是抽调了两名匠师过来,但态度不冷不热,显然只是敷衍上命,并非真心配合。
真正的核心技术骨干,仍然被河渠清淤工程牢牢拴着。
“王爷,”鲁琨搓着手,脸上带着焦急和无奈,“这点银子,买好木料都紧巴巴,更别说精铁齿轮了。工部来的那两位,手艺是还行,可出工不出力啊!照这个进度,猴年马月才能把陛下要的推广章程拿出来?”
南承瑜按了按眉心。他知道这是曾文栋和其背后之人在给他使绊子,用拖延和经费来卡他的脖子。
他不能再去硬碰硬,那样正中人下怀。
他沉吟片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官路不通,就走民路。官匠请不动,就寻民匠。”
他看向鲁琨。
“鲁监正,你在京中匠人行里人头熟,可信得过、手艺又好的老匠人有哪些?不必是官匠,民间的高手更好。”
鲁琨眼睛一亮。
“有!怎么没有!西城根下的老葛头,一手木工活绝了!还有南市铁匠铺的胡铁臂,打铁的手艺不比官匠差!就是……请他们,得花些私房银子,而且得悄悄儿的,不能声张。”
“银子我来想办法。”南承瑜断然道,“你私下里去联系,工钱给足,条件只有一个:快、好、保密。把他们请到我在城南的私宅去,一应物料,我也会想办法从民间采买,不走官中的账。”
“欸!好!好!”鲁琨顿时来了精神,“有王爷这话,小老儿这就去办!保证给您找来得力的人手!”
鲁琨兴冲冲地走了。
南承瑜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下策,私自动用民力、私购物料,若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又是一桩罪过。但事急从权,他不能坐等着事情被拖黄,辜负允堂的心血,更辜负父皇的期望和百姓的期盼。
他提笔写下一封信,吹干墨迹,封好,唤来绝对心腹的长随。
“送去蒋记绸缎庄,交给蒋掌柜。他一看便知。”
蒋记绸缎庄是他的一处暗产,也是他私下里经营的一些产业的掩护。如今,不得不动用这些储备了。
长随领命而去。
南承瑜走到窗边,看着户部院子里那些按部就班、行走匆匆的官吏,心中涌起一股孤勇。
这条路上或许荆棘密布,但他既然踏上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而此时的东宫,太子南承瑾坐在书案后,听着属官汇报裕王近日的动向。
“裕王爷似乎并未再与度支司纠缠款项之事,营造司那边借调去的匠人也安分待着,并无异常举动。只是……裕王爷府上采买出入似乎比往日频繁了些,且多是些木料、铁器之类。
另外,匠作大监鲁琨告了假,说是老寒腿犯了,在家休养。”
属官禀报得小心翼翼。
南承瑾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坐在下首的蒋文柏缓缓捋须,淡淡道。
“看来裕王爷是另辟蹊径了。不走官中账目,不动官中工匠,私底下倒是动作频频。殿下,您看,这份‘踏实做事’的心思,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南承瑾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私自动作?老五他想干什么?积累名声?结交民间势力?他心中那根被蒋文柏种下的刺,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挥退了属官,殿内只剩他与蒋文柏二人。
“舅舅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南承瑾的声音有些干涩。
蒋文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殿下不必着急。裕王爷愿意私费为民,那是他的‘贤德’。只是这‘龙骨翻车’之事,终究是朝廷公务,若所用非人,所制非器,将来推广出去,出了纰漏,损了朝廷颜面,坏了农田水利,这责任……该由谁来负?”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南承瑾。
“殿下只需静观其变,必要时……甚至可推波助澜。届时,陛下自然会明白,谁才是真正沉稳持重、顾全大局之人。”
南承瑾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