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阶梯教室时,那根米白色发圈还攥在掌心,边缘的毛刺轻轻刮着皮肤。走廊灯光比刚才暗了些,有人从远处经过,脚步声被地毯吸得干净。我没回头,径直走向天文台的方向。
江逾白没等在观测室门口。
门虚掩着,往常他总会提前十分钟到,调试设备,清点器材,偶尔还会把我的名字写在登记表最上面。今天登记表是空的,操控台上只放着半杯蜂蜜水,杯底压了张便签:“怕你冷,别站太久。”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指尖无意识抚过杯壁——已经凉透了。
望远镜屏幕是黑的。
我按了开机键,没反应。又试了重启,指示灯闪了一下便熄灭。这台设备上周刚做过维护,不可能突然故障。我绕到主机后侧,检查电源接口,手指碰到一个松动的卡扣。
外壳滑开时我愣住了。
里面没有电路板,也没有数据线。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铺满内壁的手绘星空图,用荧光墨水绘制,随着室内光线减弱,星星一颗接一颗亮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后退半步。
猎户座的三颗腰带星被连成一道箭头,指向天兔座方向。星轨之间有极细的连线,勾勒出某种隐秘的轨迹。我伸手轻触图面,指尖传来微弱的凹凸感——不是印刷,是手绘的笔触。
目光扫到图纸背面角落,一行小字浮现:
“如果2015年的你抬头,就能看见我写在星座里的告白。”
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肋骨。
我迅速收回手,像碰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可那句话已经刻进脑子里,带着某种缓慢的震颤,从胸口扩散到指尖。
正要合上外壳,一阵风从门缝钻进来,掀动了操控台上的纸张。我弯腰去捡,却在设备夹层边缘摸到一张折叠的纸。
抽出来才发现是一张数学试卷。
泛黄,皱褶,边角有磨损,像是被反复折叠又展开过。正面是高一月考的题目,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交白卷的考试。左手旧伤发作,写到第三题就再也握不住笔。
可背面不一样。
红笔写着:“给Lx的专属解答——江逾白。”
字迹工整,但边缘有反复擦拭又重写的痕迹,像是写了很多遍才落笔。我翻来覆去地看,试图找出更多线索,却发现右下角有个极淡的墨点,形状不规则,边缘略带弧度,像是一枚纽扣压上去留下的印痕。
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我立刻把试卷塞回夹层,刚直起身,江逾白就推门进来了。他穿着那件熟悉的白衬衫,第三颗纽扣依旧空着,袖口整齐地翻折到手腕上方。
他看了我一眼,没问我在做什么,也没解释望远镜的事。
“你来了。”他说,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我没应声。心跳还在乱,但不是因为紧张。
他走到操控台前,拿起那杯凉透的蜂蜜水,看了眼便签,又放回去。“我以为你会晚点到。”
“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个的?”我指了指望远镜内部。
他没回头,“去年冬天。每次你来观星,我都记下你抬头的角度、时间、天气。后来发现,你总在猎户座升起时走神。”
“所以你就画了这张图?”
“不是为了让你看见星星。”他顿了顿,“是想让你知道,有人一直在同一片天空下,等你抬头。”
我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他转身从内袋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是那张他在演讲厅给我的纸条,我一直没打开。
“现在可以看了。”他说。
我慢慢展开。
里面是张折叠的星轨坐标图,边缘的折痕和银杏叶脉一模一样。正中央标着一个红点,旁边写着日期:2015.9.1。
“那天你从校门口走进来,穿深蓝外套,左手拎着书包。风吹起你的头发,你抬头看了眼天空,然后低头看手表。我站在二楼窗边,画下了那一刻的星位。”
“你连这个都记了?”
“九年了。”他声音低下来,“我不只记得那天,我记得你每一次没抬头的时候。”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眼神很静,没有闪避。
“你总说你不需要别人。”他说,“可你不知道,有人早就把你所有的‘不需要’,都变成了他的‘必须’。”
我攥紧了手中的纸条,指节发白。
“那张试卷……是你留的?”
他点头,“你没写的题,我替你写完了。不是答案,是理由。”
“什么理由?”
“比如,为什么函数图像会像眼泪的形状。”他低声说,“比如,为什么有些人明明在同一个教室,却要用三年才能走到彼此面前。”
我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我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带子。
“系统刚才发布了新任务。”我说,声音比想象中稳,“【共赏星空】,进度还没动。”
他轻笑了一声,“你还在等系统提醒?”
“我只是……习惯有任务。”
“可有些事,”他走近一步,伸手调整望远镜的角度,“不需要任务,也不需要积分。”
荧光星图随着镜筒转动缓缓流转,猎户座的箭头指向更深的夜空。
“你记得第一次来天文台吗?”他问。
“记得。你说今晚有流星雨。”
“其实没有。”
我愣住。
“我骗你的。”他看着我,“我只是想让你来。那天你刚被小组作业排挤,一个人在图书馆坐到闭馆。我查了借阅记录,发现你借了《基础天文学》,就发了通知说有观测活动。”
我盯着他,“就为了让我来?”
“嗯。你还带了保温杯,喝的是蜂蜜水。我记住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所以现在这杯……”
“我猜你会冷。”他说,“就像每次你紧张,都会不自觉地搓左手腕。”
我猛地缩回手。
他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推动望远镜,让镜头对准东南方。
“看。”
我凑近目镜。
一片漆黑。
“还没到时间。”他说,“再等等。”
我站着没动,耳边是他平稳的呼吸声。
过了几秒,他忽然说:“你不用非得回应什么。”
“什么?”
“刚才在演讲厅的事。你走上台,递还发圈,已经够了。”
“可你还差十三分。”
“我知道。”他笑了下,“但我不急。”
我抬眼看他。
他第三颗纽扣的位置依旧空着,像一个未完成的坐标。
月光斜切进来,照在操控台边缘,蜂蜜水的杯子投下一道细影,正好压住便签上的“别站太久”。
我忽然伸手,从书包里拿出那张皱褶的数学试卷。
“这道题。”我指着背面的一行红字,“你说是理由。可我没看懂。”
他低头看那张纸,眼神有一瞬的柔软。
“它想说的是——”他伸手,指尖轻轻压住试卷右下角那个墨点,“有些人,从很早开始,就注定要为你写满一千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