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背包拉链的手还没放下,江逾白已经把相机收进了包里。他抬眼看了看教学楼的方向,说:“今天导师组会提前,我得去趟图书馆交论文初稿。”
“那你等一下。”我把肩上的包换到另一侧,从里面抽出那本他借给我的统计学教材,“这个,我还你。”
他点点头,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书脊,走廊拐角传来脚步声。我们同时偏头,看见导师拎着公文包走过来,眉头微皱,像是在想事情。
就在这时,我脚下一滑,鞋尖磕到了地砖凸起的边缘。身子一歪,下意识往前伸手撑扶,手肘却不小心撞上了江逾白正要合上的电脑。
机器翻了个遍,屏幕朝上,键盘盖弹开。
画面亮起的瞬间,我一眼就看到了那行字。
英文论文的批注栏里,清清楚楚写着一行中文:“此处逻辑有误,但溪溪或许会犯。”
心跳猛地顿了一下。
我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句话,像被钉在原地。那不是普通的备注,也不是随手写的提醒——那是专门写给我的,甚至在我还没看到之前,就已经预判了我的错误。
“怎么了?”江逾白迅速伸手合上电脑,动作不急不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可迟了。
导师的脚步停在我们面前,目光扫过江逾白手中的设备,又落在我脸上,语气平淡却不轻:“你女朋友连参考文献都不会查?”
空气一下子绷紧了。
我手指收紧,指甲掐进书脊的硬壳里。那种熟悉的、被当众质疑的感觉立刻涌上来——大二那次小组汇报,我因为引用格式出错被他在全班面前点名,之后整整一周都不敢在课堂上发言。
我想退后一步,想说点什么解释,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江逾白却没让我开口。
他站直了些,把电脑夹进臂弯,声音平稳地答:“她在帮我纠正母语错误。”
导师挑了下眉。
“这篇论文是用英文写的,”江逾白继续说,“但她发现我用了三个不符合学术习惯的连接词,还指出了两处被动语态冗余。刚才那句批注,是我留给她看的反馈,不是她犯的错。”
他说得自然,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导师沉默两秒,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他,最终只是轻轻点头:“你们效率不错。”说完,转身走了。
脚步声远去,走廊重新安静下来。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忽然觉得它变得很轻,轻得不像能压住什么。
“你……真的写了那句话?”我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
江逾白没否认。他打开电脑,找到刚才的页面,指着那段文字:“假设检验部分,你最近是不是总卡在这里?”
我愣住。
那正是我昨晚熬到凌晨反复算错的地方。我用的是保守区间验证法,结果一直跑不出合理置信度。我没跟任何人提过,连笔记都撕了重写。
“你怎么知道?”
“你上次交的作业草稿,”他说,“最后一页有演算过程,用了三次相同的边界取值方式。这种惯性思维容易忽略异常值的影响——这个错误很‘林溪’。”
我很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说得对。太对了。
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悄悄站在你身后,看你一遍遍走同一条弯路,不打断,也不嘲笑,只在你快要放弃的时候,轻轻写下一句:“我知道你会来这里。”
“所以你是故意留那句话的?”我问。
“嗯。”他合上电脑,抬眼看我,“等你看到的时候,就知道不是你一个人在算。”
我心里某处突然松了一下,像是长久以来独自扛着的东西,终于被人接过去了一角。
“下次别偷偷记了,”我说,“直接告诉我。”
他笑了下,眼神温和:“怕你觉得我在监视你。”
“可你现在不就在监视?”
“不一样。”他把电脑放进包里,语气认真,“这是守护。”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那本书递还给他。他接过时,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很轻的一碰。
“走吧,”他说,“找个地方把剩下的改完。”
我点头,跟着他往自习区走。阳光从高窗斜照进来,落在桌角一叠摊开的资料上。我注意到最上面那份打印稿边缘有铅笔写的批注,字迹熟悉——是他昨天帮我圈出来的模型漏洞。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打开电脑,我抽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昨天没写完的推导页。
“其实……”我犹豫了一下,“我不确定要不要用贝叶斯修正。”
他转头看我:“你觉得呢?”
“我觉得原始数据样本量不够,直接套用可能偏差太大。”我说,“但我又怕不用的话,结论站不住脚。”
他听完,没急着回答,而是拿起笔,在我本子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分布图。
“你看,”他指着中间的峰值,“大多数人会选这里。但你总会多看一眼两边的尾部——因为你总觉得,答案不在最显眼的地方。”
我怔住。
他说的不只是统计方法。
他说的是我。
从小到大,我总在回避主流路径,害怕随波逐流,又怕与众不同。每次做选择,都要反复确认边缘的可能性,生怕漏掉什么。
而他,早就看穿了。
“所以呢?”我低声问。
“所以,”他把笔放下,“你不用非得选中间,也不用非要走到尽头。你可以先走几步,看看数据怎么说。我在旁边,随时可以帮你调方向。”
我没有立刻回应。
只是翻开新的一页,写下第一个公式。
阳光慢慢移过桌面,照在纸面上,映出淡淡的格纹。我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也听见他偶尔敲击键盘的节奏。
两种声音交错着,像某种无声的同步。
过了会儿,他忽然说:“待会儿饿不饿?”
我抬头:“还行,但得先把这部分弄完。”
“我知道一家店,”他说,“安静,还能外带咖啡。比这儿强。”
我合上参考书,想了想:“行,那就换个地方。”
他收起电脑,动作利落。我把笔记本塞进包里,起身时顺手整理了桌上的资料。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座位。
阳光还在原来的位置,照着那张他画过图的纸。我忽然觉得,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不是谁改变了谁,而是我们终于找到了同一套语言,能读懂彼此没说出口的话。
“走吗?”他问我。
“走。”我拉好拉链,跟上他的脚步。
走出教学楼时,风从侧面吹来,卷起几片早落的叶子。他走在前面半步,背包带晃了晃,伸手扶了一下肩带。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早上在剑桥门前,他也这样提着箱子,陪我走过整条樱花道。
那时我以为那是终点。
现在才明白,那只是开始。
“江逾白。”我在后面叫他。
他停下,转身。
“如果我现在说,我想试试那个贝叶斯模型呢?”我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冲动?”
他看着我,嘴角慢慢扬起:“不会。我会觉得,你终于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