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牢。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墨汁,粘稠地包裹着每一寸空间。只有墙壁凹槽里插着的几支火把,在苟延残喘地燃烧,跳跃的火光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湿漉漉、布满霉斑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空气里是铁锈、血腥、还有陈年腐水沤烂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带刺的冰渣,割得喉咙生疼。
林晚夕跟在萧承烨身后半步,踏入这片令人作呕的黑暗。每一步落下,冰冷坚硬的地面都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她身上那件素净的宫装,在这污浊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污泥里的白莲。
引路的暗卫统领沈昭,一身玄铁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脸上覆着那张标志性的银灰面具,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此刻却翻涌着刻骨恨意的眼睛。他停在最深处一间牢房的精钢栅栏前,无声地侧身让开。
牢房深处,一个人形被沉重的玄铁锁链悬吊着,双臂展开,如同受难的刑徒。
是云湛。
曾经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此刻狼狈不堪。明黄的龙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褴褛地挂在身上,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鞭痕和新旧叠加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污浸透了他半边身体,干涸成狰狞的暗褐色。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绷紧,上面布满了凝固的血痂和脏污。整个人如同破败的布偶,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萧承烨停在栅栏外,冰冷的视线如同淬了寒冰的探针,精准地落在云湛身上。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周身散发出的威压却比这牢狱的黑暗更沉重,无声地碾过每一寸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爆响,以及不知何处渗下的水珠,滴答、滴答,敲打在人心上。
“云湛。” 萧承烨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死寂的牢房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你可知罪?”
被悬吊着的人,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几息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一声极其低哑、破碎的嗬嗬笑声,从云湛低垂的头颅下艰难地挤了出来。那笑声嘶哑、断续,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抽动,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嘲讽意味。
笑声渐歇。云湛极其缓慢地、仿佛承受着万钧之力般,抬起了头。
火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那张曾经俊美无俦、足以令日月失色的容颜,此刻只剩下憔悴和灰败。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濒死野兽回光返照的凶光,死死地钉在栅栏外的萧承烨身上。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沫。他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罪?” 他喘息着,胸腔里发出破锣般的杂音,眼神却淬满了剧毒般的讥诮,“成王败寇……萧承烨……你赢了……朕……便是有罪,又如何?”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萧承烨,最终,如同淬毒的钩子,落在了他身后的林晚夕脸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恨意,有不甘的怨毒,有疯狂的占有欲,甚至……还有一丝扭曲到极致的、令人作呕的痴迷!像粘稠的毒液,瞬间包裹住林晚夕,让她浑身汗毛倒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抵御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朕的……贵妃……” 云湛盯着林晚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着血沫挤出来,“朕死了……你的同心蛊……谁来解?嗯?”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扭曲而恶意的弧度,“等着……被那蛊虫……啃噬心脉……活活痛死吧!朕……在地狱……等你!哈哈……呃咳咳咳……” 狂笑牵动了伤口,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再次从他口中涌出。
林晚夕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牢房的石壁还要惨白。心口的位置,仿佛真的被无形的毒虫噬咬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那盘踞在她心脉多年的毒蛊,如同跗骨之蛆,是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云湛临死前恶毒的诅咒,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恐惧。
萧承烨的眼神骤然冰寒!周身气息猛地一沉,如同万年玄冰炸裂!他不再多言,右手猛地抬起,快如闪电!
“铮——!”
一声清越刺耳的龙吟!
一道雪亮的寒光骤然撕裂了昏暗的牢房!是萧承烨腰间的佩剑!剑身出鞘,带起的劲风甚至吹得近处的火把猛地一晃!
剑光如匹练,带着无坚不摧的决绝和帝王的冷酷杀意,精准无比地刺向悬吊着的云湛!
目标——心脏!
林晚夕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甚至没看清萧承烨是如何动作的,只看到那抹惊心动魄的寒光一闪而逝!
“噗嗤——!”
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云湛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雷电击中!他狂笑和咳嗽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双死死盯住林晚夕的、充满恶毒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痛楚取代!
剑尖,精准地从他心口的位置刺入,透背而出!暗红的、浓稠的鲜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毒泉,瞬间从前后两个伤口疯狂喷涌而出!顺着玄铁锁链流淌,滴落在肮脏的地面,发出“滴答、滴答”令人心悸的声响。
“嗬……” 云湛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气声。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柄洞穿了自己心脏的、属于萧承烨的剑。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胸前残存的龙袍碎片,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纹,在血污中扭曲、变形。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惊愕和痛苦在瞬间被一种极其古怪的、近乎癫狂的诡异笑容取代!那笑容扭曲,混合着极致的痛苦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嘲弄,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萧承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
“萧承烨!你以为……赢的是你吗?!” 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更多,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穿透力,“蠢货!她的同心蛊……根本……根本未解!玉玺……玉玺才是……钥匙……真正的……”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暴突,像是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试图喊出那个惊天的秘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噌——!”
另一道更快、更狠、更决绝的寒光,如同暗夜中扑出的毒蛇,毫无征兆地撕裂空气!
是沈昭!
这位如同磐石般沉默的暗卫统领,在云湛即将喊出最关键秘密的瞬间,动了!他腰间那柄从不轻易出鞘的、专为杀戮而生的短匕,如同他本人一样,无声无息,却带着一击毙命的狠绝!寒光一闪,精准无比地抹过了云湛的咽喉!
快!准!狠!
动作之迅捷,甚至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呃嗬……” 云湛最后的话语被彻底堵死在喉咙深处,化为一声短促而诡异的抽气。他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里最后的光芒是震惊、不甘、还有一丝未能宣泄的巨大怨毒!他死死地盯着沈昭的方向,似乎想穿透那张银灰面具,看清后面那张脸。
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流,猛地从他脖颈间那道细长却致命的伤口中喷溅而出!猩红的血雾在空中弥漫开来,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沈昭的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手腕一翻,沾血的短匕已然无声无息地归入鞘中,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他退后半步,重新如同雕像般肃立,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从未发生过。唯有面具后那双眼睛,冰冷如初,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波澜。
云湛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如同离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他脖颈间的伤口汩汩地冒着血泡,每一次抽动都带出更多的血液。那双曾经睥睨天下、也充满了暴戾和疯狂的眸子,此刻如同燃尽的炭火,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涣散。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视线最终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沈昭那冰冷的面具上移开,再次落在了林晚夕惨白如纸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恨意,不再是占有,而是一种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混合体——有难以言喻的、扭曲的执念,有未能如愿的、深入骨髓的不甘,还有一种……仿佛穿透了生死、要将她灵魂都烙印下来的诡异专注!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凝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
林晚夕被他这临死前的目光锁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想移开视线,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生命的光芒在他眼中彻底熄灭。
云湛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歪在一边。脖颈间那道致命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涌出粘稠的、暗红的血液,顺着他的下颌、残破的龙袍,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那片污秽的地面上,洇开一朵不断扩大的、妖异的暗红之花。
一代暴君,就此伏诛。无声无息,死在阴暗污秽的囚牢之中。悬吊的身体,成了权力倾轧下最残酷的祭品。
牢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血液滴落的声音,清晰得如同丧钟。
萧承烨缓缓抽回了自己的佩剑。剑身沾满了云湛温热粘稠的鲜血,在昏暗的火光下流淌着刺目的猩红。他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刺穿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胸膛,而是一截朽木。他手腕一抖,一串血珠被甩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随即,他将染血的剑尖随意地在地上——那件从云湛身上剥下、象征着无上皇权、此刻却被他踩在脚下的明黄龙袍上——缓缓擦拭。
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酷和轻蔑。仿佛在擦拭一件微不足道的工具,而脚下那件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龙袍,不过是块肮脏的抹布。
沈昭依旧垂手肃立,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面具遮挡了一切情绪。
林晚夕却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就在云湛头颅垂落、生命气息彻底断绝的那一刹那!一股尖锐的、冰锥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她心脉深处猛地炸开!那痛楚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是同心蛊!是那该死的蛊虫在躁动!云湛临死前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疯狂回响——“她的同心蛊……根本……根本未解!玉玺……玉玺才是……钥匙……”
蛊虫未解?玉玺是钥匙?钥匙……解什么?解开同心蛊?还是……解开一个更加可怕的秘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萧承烨。
萧承烨已经擦净了剑上的血迹。他看也没看云湛那具仍在滴血的尸体,目光冰冷地扫过林晚夕按在胸口的手,和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刚才那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和云湛临死前怨毒的诅咒,对他而言都不过是尘埃。
他迈步,毫不犹豫地踩过地上那件染血的龙袍,玄黑的龙纹靴底沾染上刺目的猩红,如同踏着失败者的骸骨前行。径直走向牢房深处那张唯一的石案。
石案上,放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方印玺。
印玺通体由整块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温润无瑕,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莹莹的光泽。印钮是一条盘踞的、栩栩如生的五爪蟠龙,鳞爪飞扬,威严尽显。印面朝上,上面是八个阴刻的、古朴厚重、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
萧承烨走到石案前,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沉稳。他拿起那方玉玺。入手温凉沉实,是权力的重量。
他转过身,冰冷的视线再次扫过林晚夕。她依旧按着心口,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颤,那双曾经灵动、如今却盛满惊惧和茫然的眼眸,正失神地望着他……或者说,望着他手中的玉玺。
萧承烨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握着玉玺,缓步走向那具悬吊着的、仍在滴血的尸体。
在距离云湛尸体几步之遥时,他停下了脚步。他抬起手,看了一眼手中那象征无上权柄的玉玺,又看了一眼云湛那张凝固着不甘与怨毒的死寂面孔。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令林晚夕瞳孔骤缩的动作!
萧承烨手腕猛地一扬!
那方沉重、代表着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被他如同投掷一块顽石般,带着冷酷的力道和毫不掩饰的轻蔑,狠狠地砸向了云湛低垂的、布满血污的额头!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玉玺坚硬的棱角,结结实实地砸在云湛已经冰冷的额骨上!
云湛的头颅被砸得猛地向后一仰!额骨瞬间塌陷下去一块!暗红的血液混合着灰白的脑浆,从破裂的头皮和额骨的裂缝中缓缓渗出、流淌!在他死寂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更加狰狞、更加屈辱的印记!
萧承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冷得像万载寒冰。仿佛他砸碎的,不是一个曾经帝王的头颅,而只是一个碍眼的、需要彻底清除的障碍物。
玉玺沾染了新的血污和脑浆,滚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牢房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甚。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沈昭依旧沉默如石,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林晚夕按在心口的手,却攥得更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心脉深处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已经过去,却留下了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空茫和恐惧。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方滚落在地、沾染了污秽血渍和脑浆的传国玉玺上。
玉玺……钥匙……
云湛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怨毒的目光,如同烙印,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那句戛然而止的遗言,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枷锁,无声地套上了她的脖颈。
萧承烨缓缓转过身。玄黑的龙袍在昏暗火光下,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他冰冷的目光掠过地上的玉玺,掠过云湛那具被彻底践踏尊严的尸体,最终,落在了林晚夕那张失魂落魄、写满惊惧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探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掌控一切的冷酷和漠然。仿佛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她所承受的巨大恐惧和那个关于玉玺的惊天秘密,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尘埃般微不足道的注脚。
他迈开脚步,玄黑的龙纹靴底,踏过地上粘稠的血泊,踏过那方沾染了污秽的玉玺投射在地上的阴影,向着牢房外走去。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带着新帝加冕、无可置疑的威仪。
沈昭无声地跟上,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林晚夕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冰冷。心口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那阵尖锐的幻痛。她看着萧承烨冷酷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牢房门口浓重的黑暗里,看着沈昭那沉默如山的侧影紧随其后。偌大的、充斥着死亡和血腥的囚牢,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着云湛那具被悬吊的、额骨塌陷的狰狞尸体,还有地上那方沾满血污、象征着至高权力与巨大秘密的玉玺。
滴答……滴答……
是血滴落的声音。
也是她脑海中,云湛那充满怨毒和诡异暗示的遗言,在冰冷回响:
“……玉玺……才是……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