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民冰坊的运作渐入佳境。
郗砚凛批阅完最后几份紧要奏章,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丝。
明曦宫,书案后。
蔺景然脑袋一点一点的。她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协理宫务书籍,旁边堆着几摞高过她头顶的宫务册子。右手边叠起已经批阅处理完的册子。
最上面一本的批注,字迹清秀,条理清晰,倒是一点不含糊。只是她此刻的模样,实在与精明干练沾不上边。
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烧了。
“这个不省心的……”
郗砚凛蹙眉。顶着低烧还在硬撑,难怪累成这样。
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蔺景然在他怀里蹭了蹭。
郗砚凛顿了一下,把她抱进内殿的软榻。转身准备让张德海去找太医。
睡梦中的蔺景然一个翻身,手脚并用地就缠了上来,像只无尾熊般紧紧抱住他,脸颊贴着他微凉的寝衣,满足地蹭了蹭。
因为发烧,蔺景然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郗砚凛想推开她,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由她抱着。罢了,病人最大。
“张德海,传太医。她发热了。再打盆温水来。”
太医很快到来,诊脉后回禀:“回陛下,颖妃娘娘是劳累过度,天太热,有点中暑。并无大碍。臣开一剂清热解表的方子,按时服用,好生歇息几日便可。”
蔺景然迷迷糊糊睁开眼,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了一句:“陛下?您怎么……变凉快了?”
“把药喝了。”郗砚凛将药碗递到她唇边。
蔺景然皱着鼻子,看着黑乎乎的药汁,本能地想躲。但身上乏力,又被圈在怀里,只能就着郗砚凛的手,小口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将一碗苦药灌了下去。
喝完,她整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
郗砚凛看着她难得一见的苦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他拿过温水让她漱口,又塞了颗蜜饯到她嘴里。
或许是药力发作,蔺景然很快又沉沉睡去。郗砚凛看着堆积如山的宫务册子,又看了看内殿的方向,眉头再次蹙起。
皇后静思,德妃明主理六宫,但显然,担子也分了不少到明曦宫。他沉默片刻,随手拿起一本册子翻看
天光微亮,蔺景然的额头热度退了些,但仍有些温温的。他刚想再躺一会儿,外间便传来春桃焦急的声音:“娘娘,奴婢有急事禀报娘娘!”
郗砚凛示意春桃噤声:“何事?颖妃还在睡,烧没退干净。”
“陛下恕罪!实在是……是柔嘉宫那边!白宝林养的猫不知怎么跑出来了,在御花园惊了邬妃娘娘的驾!
邬妃娘娘怀着双胎,本就辛苦,被吓得差点摔倒,还好宫人扶得及时,但也动了胎气!太医已经过去了!”
她喘了口气,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这还不算完!樊才人正好路过,瞧见了,嘴快就说了句……
说白宝林成日里东施效颦,学贤妃娘娘弱柳扶风的步态,学皊美人素雅的打扮,连我们娘娘说话那懒洋洋的调调都学,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话被刚赶来的白宝林听个正着!两人就在御花园……打、打起来了!”
郗砚凛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东施效颦?打起来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正欲开口,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个小缝,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
阿瑞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靛蓝色短打,小脸蹭了几道灰,手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握着一把小小的花匠用铁锹,跑得气喘吁吁。
阿瑞一进门,乌溜溜的大眼睛一扫,扑到郗砚凛腿边,一把抓住他的龙袍下摆,急吼吼地嚷道:
“父父!父父!快!快去听雨阁!
苗宝林娘娘种地,又晕倒啦!
清风说像是中暑了!”
阿瑞一边说,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郗砚凛往外拖。
郗砚凛:“……”
他感觉自己休沐日悠闲的早晨彻底泡汤了。眼皮直跳。
“苗宝林?”
郗砚凛摁住土头土脸的阿瑞,努力回想。是那个喜欢在宫里开小片地,种花种菜甚至想尝试种点粮食的田宝林?
这大暑天还在地里忙活?真是……
“陛下!陛下!四公主她……她烧得厉害,一直哭着要找父父,要父父抱抱……”
魏美人抱着裹在小被子里、烧得小脸通红的四公主郗明珏,眼圈泛红地出现在门口。
小公主在母亲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小嘴委屈地瘪着,看见郗砚凛,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哭喊:“父父……抱抱……珏儿难受……”
郗砚凛看着小女儿烧红的小脸,心头一紧。
他一边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抚,一边看向怀里的阿瑞和跪着的春桃,还有门外一脸焦急的魏美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张德海!”他沉声唤道。
“奴才在!”
“立刻去柔嘉宫,传朕口谕:白宝林御前失仪,纵猫惊扰嫔妃,险酿大祸,禁足三月,抄写《女诫》《女则》各百遍!猫交由宫人严加看管,不得再惊扰各宫!
樊才人言语无状,挑起争端,罚俸一月,闭门思过十日!
邬妃处加派稳妥人手看护,所需药材补品,用最好的!”
“传太医速去听雨阁为苗宝林诊治!告诉田宝林,心意虽好,但酷暑时节,务必保重自身,莫要再过度操劳!”
“再传太医去魏美人宫中,仔细为四公主诊治!所需冰例药材,加倍供给!”
他抱着怀中滚烫的小女儿,他抬步便往外走,准备亲自送明珏回宫中,看着太医诊治才安心。
刚走出明曦宫没几步,迎面又撞上贤妃云照梨宫里的大宫女玉蕊。
玉蕊一脸为难,行了个礼:“陛下,贤妃娘娘让奴婢来禀报……
大公主和三公主在御花园为了一个新得的蝴蝶发饰争执起来了。
三公主非要大公主那个,哭闹不休,贤妃娘娘和大公主都哄不住,三公主说……说只要父皇来了她才不哭……”
郗砚凛脚步一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六皇子七皇子那边还没去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对魏美人道:“你先带明珏回去,朕随后就到。”
“告诉贤妃,朕稍后过去。”
然而,他刚把魏美人和明珏送走,柔嘉宫邬妃身边的大太监又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陛下!陛下!不好了!六皇子和七皇子因为午膳的点心不一样,又打起来了!
谁也不肯让谁,跟乌眼鸡似的!娘娘劝不住,气得肚子疼!求陛下过去看看吧!”
双生子斗气?邬妃被气到?郗砚凛闭了闭眼。
皇后禁足,德妃此刻想必也在焦头烂额地处理着六宫事务,颖妃病着……
这些孩子的事,终究还是堆到了他这个父皇头上。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对那太监道:“带路,去柔嘉宫。”
这一日,郗砚凛感觉自己像个救火队员,奔波于各个宫殿之间。
在柔嘉宫,他板着脸,用帝王的威严强行分开了为了一块芝麻糕和一块红豆糕打得不可开交的双胞胎六皇子郗承康和七皇子郗承安。
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脸上挂着泪痕和糕点屑,气鼓鼓地互相瞪着,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下令,以后双生子的点心必须一模一样,并亲自看着他们互相道歉,嗯,虽然依旧不情不愿……又安抚了被气得脸色发白的邬妃。
接着匆匆赶到魏美人宫中。四公主明珏喝了药,小小身子褪了热,但依旧蔫蔫的,看见他,委屈地伸出小手要他抱。
郗砚凛抱着小女儿在殿内踱步,轻轻拍哄,直到她又沉沉睡去,才交给魏美人。
随后赶往御花园。大公主委屈地抿着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贤妃给她做的蝴蝶发饰。
三公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任凭贤妃云照梨如何柔声细语地哄劝都没用。云贤妃一脸无措,看见郗砚凛如同见了救星。
郗砚凛蹲下身,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公主,叹了口气:“明媚,为何非要姐姐的发饰?”
“好……好看!明媚……也要!”三公主抽抽噎噎。
“这个发饰是贤妃娘娘特意给你大姐姐做的,是独一无二的。”
郗砚凛耐心道,“父皇让尚功局给你做个更漂亮的蝴蝶发饰,好不好?”
“不……不好!就要……这个!”三公主开始耍赖打滚。
郗砚凛脸色一沉:“明媚,再哭闹,不仅没有新发饰,你宫里所有的玩具,父皇都让人收走三天。”
三公主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父皇,打了个哭嗝,小嘴瘪着,不敢再大声哭出来。
云贤妃赶紧趁机上前抱起她,柔声安抚。大公主也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发饰戴回头上。
郗砚凛处理完这桩,又想起听雨阁的苗宝林。过去一看,太医已经诊治过,确实是轻微中暑,加上劳累,并无大碍,已服了药睡下。
田宝林挺着肚子,一脸歉意地行礼:“都是臣妾不好,连累了苗妹妹……”
郗砚凛看着这位执着于在深宫种地的妃嫔和她隆起的小腹,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叮嘱她好生休养,莫要再操劳过度。
最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又去魏美人宫中看了一眼睡着的四公主,确认无碍。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郗砚凛终于踏着暮色,再次回到了明曦宫。这一整天的帝王休沐,比他处理十件朝政大事还要耗费心神。
“哟,陛下回来了?臣妾听说,今日宫里可热闹了。陛下这休沐日,过得比上朝还精彩。”
郗砚凛走到床边坐下,没接她调侃的话茬,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嗯,烧退了。”
“托陛下的福,睡了一整天,骨头都酥了。”
蔺景然懒洋洋地应道,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打了个转。
“陛下看起来……倒像是被妖精吸了精气神?”
郗砚凛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妖精?一群小魔星还差不多。”
他难得抱怨一句,将今日的“丰功伟绩”简略提了提:惊猫、打架、中暑、发烧、争发饰、抢点心……
蔺景然听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最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牵动得咳嗽了两声。郗砚凛给她拍背顺气。
“咳……陛下恕罪,”蔺景然好不容易止住笑,眼角还带着点生理性的泪花,“臣妾不是笑陛下……是觉得……这深宫日子,果然处处是‘惊喜’。”
她顿了顿,看着郗砚凛依旧板着的脸,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陛下今日这‘父父’,当得可真是……面面俱到,劳苦功高。孩子们有陛下这样的父亲,是福气。”
这话听着像是恭维,但她眼底那促狭的笑意,分明是在调侃他今日的“狼狈”。
郗砚凛哼了一声,懒得理她这调侃。
“还难受吗?”
“好多了。”蔺景然摇摇头。
“那些宫务……”
“嗯?”蔺景然睁开眼。
“朕替你批了大半。有些处置,还算妥当。”
蔺景然微微一怔,随即戏谑道:“那臣妾可真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看来臣妾这场病,生得挺值?”
他没再说话。
直到蔺景然重新躺下,呼吸变得均匀绵长,郗砚凛才起身。
他走到外间,对守夜的春桃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仔细照看,按时服药云云。
走出明曦宫,夜风带着凉意拂过。
这个不省心的女人……他摇摇头,抬步走向宸宿殿。明日,又是新的朝局。
宫外,惠民冰坊虽然过了最拥挤的时段,但仍有晚归的百姓在排队。
坊正带着里正和几个衙役在维持秩序,顺便宣讲着朝廷新颁布的几条关于防火防盗的夏季规条。
“哎,听说了吗?宫里那位清远伯,真倒了!抄家下狱呢!”一个排队买冰的货郎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
“活该!这种蛀虫,吸咱们的血汗钱!陛下圣明啊!”旁边一个泥瓦匠啐了一口,小心地把刚买到的一块冰用厚布裹好,准备带回去给老母亲降暑。
“可不是嘛,听说还勾结外人,想烧粮仓!呸!心肝都黑透了!”
一个妇人挎着篮子附和道,“还是咱们陛下有手段,这么快就解决了缺冰的大事,又揪出了这些祸害!”
“只盼着这冰价能一直这么便宜下去……”有人小声祈祷。
“放心吧,没看有守冰吏盯着吗?那些黑心商人不敢乱来了!”
坊正挺起胸膛,颇有些自豪。朝廷的惠民政策落到实处,他们这些基层小吏也觉得脸上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