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阿瑞趴在一旁的大案上,面前铺着一张素白绢帛,几个小碟里盛着不同颜色的植物染料:靛蓝、茜红、栀黄。
他努力用细绳捆扎绢帛的一部分,小眉头蹙得紧紧,连呼吸都屏着。
“母妃,是这样捆吗?捆紧了就染不上颜色了?”
他举起那块被扭得皱巴巴、又缠了好几道绳子的绢帛,仰头问道。
蔺景然放下书,慢悠悠踱过去,唇角含一丝笑:“大致是如此。不过捆扎的松紧、法子不同,染出的花纹也不同。这叫扎经,也叫绞缬。”
她接过阿瑞手里的绢帛,指尖灵活地动了几下,便演示出几种简单的捆法。
“这儿需捆紧些……这里松松系一道便好。瞧,若是这样染,或许能得一朵小花模样。”
阿瑞眼睛亮了起来:“儿臣想染一个像灰云尾巴那样的花纹!”
母子二人正说着,外头宫人通传:贤妃、德妃并几位低位嫔妃过来请安说话。
云贤妃人未至笑声先到。明德妃神色平静。后头跟着樊才人、郦美人、吴美人等,皆是衣着鲜丽、钗环叮咚,一时间暖阁内莺声燕语,极是热闹。
“颖妃妹妹这儿真是暖和,还有好玩的?”
云贤妃一进来便瞧见案上的染料和绢帛,好奇凑近,“这是……在染缬?”
“阿瑞在学堂听了绞缬的趣闻,闹着要试,我便让人寻了些简单染料来。”蔺景然笑着请众人落座。
吴美人温婉接话:“绞缬之技盛行民间,不想五殿下竟也感兴趣。”
“好玩!”阿瑞举起他那块奇形怪状的绢帛,“贤娘娘您看,这样染了就有花纹哦!”
云贤妃以袖掩唇,轻笑出声:“五殿下真是心思奇巧。本宫幼时在家,倒也见嬷嬷们染过,只是多年未碰了。”
明德妃亦瞥了一眼,淡淡道:“技艺虽小,亦见匠心。殿下若能静心于此,不失为修身养性之法。”
樊才人性子爽利,直接道:“光看着有什么趣?既然染料工具都是现成的,不若我们也试试?臣妾早想试试这扎染了,且看能弄出个什么花样!”
这话顿时引燃了几位低位嫔妃的兴趣。她们平日深宫寂寥,除却赏花刺绣,消遣实在不多,遇此新鲜风雅之事,自然跃跃欲试。
蔺景然见众人兴致高,便笑道:“既然大家都有此雅兴,一同玩玩也好。春桃,再去取些素绢、细绳和染料来,再备些艾草皂角,仔细别污了各位主子的衣裳。”
“是。”春桃笑应一声,立时带小宫女去张罗。
不多时,材料齐备。暖阁内的大案铺上了防污的油布,各位妃嫔各自选了素绢,或学着阿瑞胡乱捆扎,或互相讨教更精巧的扎法。
云贤妃手巧,将绢帛细细折成小方,用线精心扎出繁复图案。明德妃则手法利落,纹路简洁却自有章法。
樊才人果然如她性子,大刀阔斧捆几道便急着要下染料。
郦美人和吴美人凑在一处,小声商量如何捆出蝴蝶形状。
阿瑞更是忙得团团转,一会儿看这个娘娘怎么捆,一会儿又去指点那个,俨然成了小先生,偏他自己那块绢帛捆得最是不拘一格。
蔺景然笑看满室喧闹,也随手取了一块绢帛,信手折叠捆扎。她手法不算顶精巧,自有一派随性自然。
众人热闹间,宫外忽传来清晰一声:“陛下驾到——”
阁内欢声笑语顿时一静。妃嫔们忙放下手中物事,起身整理仪容,垂首迎驾。
郗砚凛目光在满屋嫔妃、以及案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染料和奇形怪状的绢帛上一扫。
他微微挑眉:“朕倒是来得巧了。你们这是……在朕的后宫里开起染坊了?”
蔺景然上前一步,含笑解释:“回陛下,不过是阿瑞闹着要学绞缬,臣妾便备了些材料予他玩耍。恰巧贤妃妹妹她们过来,瞧着有趣,便一同试手,让陛下见笑了。”
阿瑞举着自己那团作品跑过去:“父父!您看!儿臣捆的!染好了就像灰云的尾巴!”
郗砚凛低头看了看那团勉强能认出是绢帛的东西,又扫过案上各位妃嫔各具风采的半成品,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倒是……别致。”
郗砚凛颇有兴致地看了看那些染料与工具:“绞缬……朕记得江南贡品中,有此技艺所染的精品,花纹繁复,色彩绚丽。”
“陛下见识广博。”明德妃恭声道,“民间技艺,登堂入室,便成天家贡品。”
“技艺无分贵贱,精巧即可。”郗砚凛淡淡道,瞥了一眼蔺景然方才随手放在案上的那块绢帛。
她捆扎得颇为随意,几道绳子看似毫无章法,却隐隐构成一种疏朗图案。
蔺景然察觉他的目光,并未多言,只垂眸而立。
郗砚凛忽伸手,拿起她那块绢帛,看了看:“欲染何色?”
“回陛下,或可试靛蓝。”蔺景然答。
郗砚凛未置可否,将其递还,转而看向阿瑞那块:“朕看你这个,需得最浓重的颜色方能压住。”
阿瑞信以为真,用力点头:“嗯!儿臣要用那个最黑的!”
众妃皆掩口轻笑。
皇帝并未久留,似真的只是路过。嘱咐了一句“仔细些,莫污了宫殿”,又对蔺景然道“晚些朕再来看看尔等的成果”,便离开了。
妃嫔们更起劲地讨论、捆扎,然后小心翼翼将作品投入不同的染料盆中。
阿瑞果然将他那团“灰云尾巴”扔进了最深的靛蓝染缸。
等待染料浸透固色的时辰,宫人奉上茶点。众人移座品茗闲聊,话题自然绕着方才陛下的突然到来、各自的扎染作品、乃至新年里的趣事。
云贤妃细声细气说着宫中新开的几株绿萼梅,樊才人吐槽年节吃多了积食,吴美人则夸赞太子日前的一篇文章……
蔺景然听着,偶尔含笑应和几句,目光有时飘向窗外,心思有一分落在了皇帝那句“晚些再来”上。他今日,似乎格外有闲情?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第一批绢帛可清洗拆线了。
妃嫔们纷纷起身,围到染缸旁,看宫人将一件件染好的绢帛捞出,在清水中漂去浮色,再小心翼翼拆开捆绳。每拆一件,便引来一阵或惊叹或嬉笑的声音。
“哎呀!我这儿怎么糊成一团了!”
“快看贤妃姐姐这个!真真好看!像雪地里落了梅花!”
“德妃娘娘这个纹路好生规整大气!”
“哈哈哈樊姐姐你这个……像不像打翻了墨汁瓶?”
阿瑞那块“灰云尾巴”被拆开,果然是一团深邃近墨的蓝色,花纹……毫无花纹可言,只深深浅浅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家伙却满意得很:“看!就像灰云钻了墨缸!”
“颖妃姐姐这个真是好看!瞧着简单,反倒最是别致。”
明德妃亦点头:“天然去雕饰,确有意趣。”
蔺景然自己也有些意外,笑了笑:“误打误撞罢了。”
此时,宫人又报陛下驾到。
郗砚凛去而复返,竟真来看成果。妃嫔们忙将染好的绢帛呈上。
“嗯,阿瑞的果然像灰云的尾巴。朕宫中还缺个书案上的画帛镇纸,你这个,倒是合用。玩得尽兴便好。朕还有事。”
夕阳西下,各位妃嫔才带着各自的作品和一份午后闲暇的愉悦,纷纷告辞。
暖阁内终于安静下来。阿瑞玩累了,靠在她身边打瞌睡,手里还攥着他那块墨蓝色的“杰作”。
蔺景然看着窗外渐沉的日光,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方才晾绢帛时不小心沾染到的一点靛蓝痕迹。